远远地,他瞧见南嘉站在流池旁,望着里面的水,不知想些什么,连他的靠近也未察觉。红装映着雪容,像裹着冰的一枝红梅,待人采撷。美人入景,令人不觉屏息,不敢上前惊扰。
缱陌靠在树下细细打量着,眼神专注又温柔,叫人不禁晃了晃神。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的长睫上,如振翅欲飞的蝶。风过水面,激起一圈涟漪,模糊了倒影,她堪堪回神,方觉时辰已晚,转身际,见梦中青衫,眉眼如故。
本漆黑幽深的眼眸此刻似溶了星辉,半天难以收神。“怎么,许久未见,不记得这张脸了吗?”能够如此面色无波的说出这种玩笑话的人,除他再无旁人。“怎会?”南嘉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万般不可流露出一丝不妥,否则定是连朋友都没得做。“前些时日你还不在,今日怎的得空?”自上一次为水澈寻药恢复记忆一事结束,她便再无来此,今日倒是因水澈之事频频来往,奈何多次中只有这一次遇到,或许终是无缘的吧。“此前一直在孚涯照料澈儿,鲜少回来。”她只觉得缱陌提及水澈时,神情略有异样,只是到底何处有异,她亦是无从判断。“她这般执拗性子,当真是拿她没辙。”她苦心相劝,却还是无功而返。
算来他们已许久未见了。她心中如满城烟火绽放般绚烂,虽然只能隐没于心,却也是无比开心的,人间的话本中曾提到,喜欢,不一定是要拥有,不一定是要留在他身边,而是远远地望着他,你就很开心。她不敢言明对他的心意,担心一旦让他知晓,他会厌弃她。那些无法言说的心思只能通过一个个贝壳藏匿收纳起来,寂寞时聊以慰藉。
喜欢你,一直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看到你好开心,那你呢,看到我,心中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丝波澜?
黄昏寂寥,果然不错。远处烟霞,近处繁花,他二人静静地观望,不知这景到底入了谁的心。
“我该走了。”
“我们一起。”
一个天涯归路本孚涯,一个沧海鲛人游南汤。
喜欢是有距离的,就像地理上的南北,四季里的冬夏,中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个人的天涯。
......
黑缎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波中幽光浮动,墙孤影,菡室空空,和着明明灭灭的灯火,她搁下笔。欢声笑语都远了,只余她一个人,孤寂,沉默,像个流浪的孤魂,没有家人了,没有他了。
连你也背叛我吗?
不规律的踢踏声越来越近,容乐揉着眼睛,半数半醒的飘过来,脚步虚浮。“殿下,这都子时了,怎么还不歇息?”她扬手打了一个呵欠,似乎午夜梦回。“你说,南嘉她,说得可对?”她忽然侧目看着容乐,长袖滑落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她眸中微微闪过错愕,挠了挠散落下来的发丝,“殿下是指南嘉姑娘今日前来找你一事?依女婢看,殿下不必计较任何人的看法,随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她回身在摇椅上拿了件鹤氅披在水澈肩上,伴她身侧坐下。“随心,说得容易,可这随心所欲的后果不是你我或者任何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她真的想随心一回,可从今往后再无这样的机会,随心所欲这种事情,只有在人尚不谙世事,不通世变时才有,她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殿下何必庸人自扰?即便知晓结果,才更要过好当下每一日不是吗?殿下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她扶着水澈起身,将她送进菡室,为她熄灭烛火,才放心离去。
水澈起身,透过格窗望着小巧消瘦的背影,眼中再无一丝火光。
琼枝树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微蒙的晨色中,满树的叶子无风却动了一动,再看树上,多了一人,树亦多了一人。“殿下,你当心些。”容乐见惯了水澈时而上树的行为,初时还会劝阻一二,见的多了,并且见到更过分的,也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只是每次还是会叮嘱几句。
水澈瞧她远去,无人再打扰,此刻睡意来袭,正乏得紧,在这粗壮的枝干上续了一个回笼觉。
梦中似乎回到了那个蓝楹花盈漫天际的地方,树下依旧有一人墨袍红缎,手持长剑,见她过来,便慢悠悠的转身。手中的曦辰却是如利箭般爆射而出,水澈旋身出剑,雪白的剑光中流火纷落,水澈缓缓抬手,霜雪顿时回归手中,又漾起一树花雨,那瓣劈开的蓝楹花被霜雪的剑气一拂飘在风中。两人近身错过,红蓝剑光交织,花雨纷然而下。
她眉眼微皱,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在裙上的蓝楹花瓣上,像是从残花的缺口溢出来一段浓浓的悲伤。她再次回想梦中的场景,朦胧视野中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飘摇,留下妙曼远空中他渐远的背影,天地都那么安静。
都这么久了,还是会忍不住的想起他,即使我刻意回避,还是会在梦中见到与他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她刚打算离开,便瞧见树下有人负手而立,青衫映白泉,如一抹清凉的竹风。“缱陌哥哥,你怎么来了?”这么些时日,缱陌总会陪她解闷,千篇一律的重复还算时有惊喜。“当然是同你一同讨教一下植花植草的本事了。”他晃了晃手中的锦囊,圆鼓鼓的,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我暂时未寻到与无殇同种的灵植,只有几株长相十分相似的,先试着种吧。”他扒开土层,将种子埋进去。蒲菱方的毒草药草不过是他略施法术,加之灵力灌养而成。自来到孚涯,他便亲自动手种植,愈发熟练。“我来帮你。”他们在许多普通事上已脱离法术的帮助,来往两地之间也不用法术顷刻而至,正如此刻,种些花花草草全是凭着自己的心思和经验,或许会浪费掉不知多少种子,但亲手种下比起使用灵力达成所愿更有意义。
记得曾有人说,不要事事依靠别人或驱使灵力,想想当你身边没有人或你尚未修成这等法术,尚未修炼到这种程度时,你是怎样度过的。
两人蹲在墙角处,摆弄着耒耜和十字镐,将土翻了一遍,色泽更深些。铲掉周围无用的杂草,又灌了些水,确定土层不会被雨水冲开,两人方安心坐在石桌上,从此藤苑的某个小角落又多了三株尚且伏在土里的幼苗。
绝世珍品再度问世,桃夭的香气无人能抵,水澈欢喜的摆上茶具,同缱陌一道忙活。“最近在做什么?”他多日未来藤苑,此番若不是容乐前去找他,说水澈心情欠佳,饭菜也总是吃不下多少,他也不会留意到水澈的状态十分不对。“那丫头又同你讲了什么?”心思稍动,她便知是容乐那鬼灵精又作怪了,她当真是待水澈极好的,最好不是因愧疚就好。
三沸后,滤出茶渣,一盏汤色清明的茶便可入口。“什么都瞒不了你。”曾经的数百年,数千年都没能使水澈长大,如今变故横生却反倒让她一夜之间长大。“近来无聊得紧,除去修炼的时辰便是发呆的时间最久了。”她倒是如实交代,毕竟刚刚想跳下树是便遇到缱陌,且容乐专程去找缱陌,定是告诉了他什么,比如,我家殿下今日总是食欲不振,心情不佳。
池中碧水缓缓升腾聚股,水澈挥动手指,引水打在枝叶繁茂的菩提上,濯尘去垢。“就像是这般。”水柱撞击枝干不过片刻,片刻之后又是一派寂然,终日浑浑噩噩,百无聊赖,其实只要她在一日,就永远不会失去价值。“利用水灵你早已登峰造极,不如试着反过来。”第二圈香茶重新入杯,缱陌将桃夭推给她,似乎这味道又和刚才不一样。“反过来?通过何物还可以控制水灵?”她一贯以水灵为自己服务,倒未想过有其他什么可以控制水灵,若是真的存在,那么不就有了克制她的方法?
控水之物必定与水相关,且取之不尽,随用随来。“这灵植倒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抽取灵植内的水分为已用倒是不错的法子。“只不过你并不熟练,无法运用自如。”两人同时抬眸,对视而笑。“缱陌哥哥说的正是,此法我曾尝试过,只是不够精准,用的不够顺手。”灵植内的经络远比普通植物复杂,水分之用途也各不相同,极难调取。毕竟抽取水分会使灵植丧失生机,一两次后便放弃了。“你不是正无聊吗,不如试试,正好消磨时光。”他释放出一道绿色流光,对面的菩提瞬间快速生长。
这样看来,纵是一些水分离体也不会立即毙命,况且掌控生死的木神就在这里,也方便及时补救。“好啊,那我该如何才能抽取到灵植中最精髓的水分且不伤其性命,又源源不断的供我使用?”若是学会的话,岂不是半个木神?“贪心了啊。”他瞧着顿时来了精神的小丫头,果然这一点始终没变,总是爱挑战一些看似完成不了的事。“缱陌哥哥定有办法的!”遇到真正有难度的事才能将她从悲伤中暂时拔出,可真正有难度的事只能困她一时半刻。
木神控天下万植,凡是木灵之体必受其召,五灵相互制约,风生火,火葬木,木含水,水湮土,彼此共生。利用水灵的制动操控灵植本就不是什么不遵五行之事。“灵植自地面上下汲取水分和灵气,以根部为源,向四肢百骸供给,流经的叶脉错综复杂,水分也逐一划分,分配去不同的部位。先解决你的首要疑惑,抽取精髓水分,你可知这精髓在何处?”灵植生来具备优势,比起寻常植物更能接受自然的馈赠。
灵植的结构比不得普通植物,若长势良好还有契机成为战场上作战的灵植。“既是流经根部,自然是根部之水最为纯粹。”在她的认知里,植物一旦失去了根,便没有活路。“诚然,根部是必经之路,可除去根部以外的各部亦可吸收水分,若如你所说,岂不是每一处的水分皆是精髓?”多数人都会这样认为,但司木之神既然掌管百花百草荣枯,定是要了解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