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公二十七年腊月,大楚王都落了一场为期半月的大雪。
漫漫白雪如华裳一般,遮过屋宇楼阁,街头巷尾。腊月苦寒,我将将从里间泡澡出来,罗带还未系稳,便蓦然见着衣箱旁一道黑影。陌生男子倚墙而坐,手中握着一柄寒光晃晃的剑。
匆忙捂住嘴巴,我很清楚,这声惊叫会是通向死亡最快的途径。好在我见过大世面,故作镇定更是信手拈来。
反正双腿在罗裙下抖得再凶,他也毫不知情。假装有恃无恐的形容,我慢慢绕过他,走到窗边。长街上腊梅含香,偶有少年打马过,我摊开手探出去,鹅毛雪花款款落在掌心,化开的瞬间,严寒侵肌入骨。
在打哆嗦的同时,我诗兴大发,竟忽然想写一首传唱千古的咏雪。
往日里我志趣高雅,多愁善感又总是有感而发,但碍于此时情况危急,条件不允许,才不得不忍痛作罢。
我将不停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昂首挺胸,故作不屑地望了一眼这位陌生男子,又认真估算了一下,我若是就近从窗户纵身跳下去,摔死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记得上个月,隔壁新来的琵琶姑娘密会旧日英俊的情郎,被慕娘发现后,情郎急中生智,跳窗逃遁,脸先着地,从此琵琶姑娘斩断了对往日的不舍,在琴艺上突飞猛进。
又记得,芈侯爷家筋骨极佳的小将军听完小曲后,要向众姑娘展示武艺,踏着窗台雄姿英发,当场摔折了一条腿,被他爹知道他逛青楼后再打折了另一条腿,从此告别了戎马生涯。
细细一算,还不如被他一剑刺死,至少死得很有骨气。
天地良心啊,我只是个姑娘家,素来温文尔雅,貌美如花难得还待人诚恳,从未得罪过什么仇家,怎么还会有人丧心病狂舍得杀我。
生死之间,不禁回望平生。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记着我从小便是孤儿,起先收留我的人是个很丑很穷身子很孱弱的叔叔,喂养我时总是抠门,他在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他的远房表姐慕娘。
当时的慕娘淳朴善良,对我说话时时语重心长,她家里是捣腾锦绣布帛的,在王都经营着一家正经的布匹铺。我初到慕娘家时,本是很宽心的,一度以为悲凉的命运总算迎来了转机,琢磨着日后穿衣不愁,隔一天就换它一身新衣。但过些年头,布匹生意渐渐不景气,在布匹铺子倒闭的那个晚上,慕娘略作沉思,反手就操办起了青楼,而我自然就成了第一个被她诓骗的小姑娘。
事实证明是我瞎了眼,毫无欢场经验的慕娘,做老鸨居然一套一套的。短短两年,青楼越做越大,在偌大的王都首屈一指,我名声在外,对我不怀好意的人便是越来越多。表面上慕娘疼我爱我让我做清倌,卖艺不卖身,却绞尽脑汁随时随地想卖了我,如今之所以未遂,大抵是还没有谈到合适的价钱。
上苍不公,可怜我身世已经足够凄惨,却要在二八年华香消玉殒。
半身隐在衣箱的暗影下,他玄青的长发附着零星白雪,绘有恶兽的银灰面具掩住面颊,浑身透着不怒自威的凌厉。
陡然间,他唇舌在动,口中喑哑,似在言语什么。我侧耳仔细一听,猛然会意,没有分毫犹豫就一口应下:“睡!马上跟你睡!”
我不禁暗自喟叹世风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