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恩带了新拔擢的数名宾友去郊外皇家林苑狩猎,说是三日方回。
新晋宾友中,有的彼此相熟,有的连面也不曾见过。按之恩的意思,狩猎不过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为了促进相互间的磨合交流,以齐聚增进了解。
严格来说,思影名义上也属于东宫的新晋宾友。之恩自然希望邀思影同去。思影一方面对狩猎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不肯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场合抛头露面,只淡淡道“不喜杀戮”,拒绝了。
众人出发前一刻,纪绅命令琴酒把昔年护国公一案的案卷送到了思影住的涤心苑。
思影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几日之恩不在,正好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以方便她仔细翻阅案卷。
纪绅难得“贴心”一回,倒让人觉得诡异。
思影从琴酒手中接过那一摞厚厚卷宗,欠身致谢。
琴酒低眉垂眼,暗青色的头盔压得很低,大半个脸隐在阴影之中,似竭力不想让思影注意到他。
思影反倒有些好奇。
她半眯着眼盯视琴酒——仍无法看得清眉眼,只能见冰凉头盔下,刀刻似的鼻梁和冷锋一样的唇线。
琴酒发现思影打量他,平静而迅捷的退后了两步。
“速速看完,我一回宫便来取。”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线冷而平,没有一丝起伏和情感。
“我想看清你的脸,”思影沉声道,“方便以后打交道。”
琴酒怔了怔,薄唇冷冷一扯,转身就走。
思影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身甲胄鲜明,俨然整装待发的打扮。
之恩外出狩猎,琴酒作为东宫侍卫统领,是务必要陪驾的。
临近出发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来一遭,也当真是大胆……或者说,为纪绅卖命卖得很尽心。
……
琴酒离开好一会儿,思影方坐下来,开始细细翻阅案卷。
那些案卷归集得十分整齐严谨,每一卷封皮上,都慎重的标着年月编号,写着审核装订人的姓名;内页干燥而脆弱,边角微微的卷起,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谨慎而冰冷,笔划的棱角早已模糊,褪色的墨迹与发黄的纸张……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渐渐融合在一起……
每一处,都带着沉重的年代感。
的确……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母亲一直都说孟家是被人陷害。对此,思影并不怀疑。若不然,母亲不会那么恨,那么怒,那么耿耿于怀,最后郁郁而终。
然而,到底是谁人陷害,如何陷害?母亲讲不清楚,外祖又避讳不言。
思影不得不自己去查。
所以她才需要纪绅。纪绅再恶心,她也不能真的与他绝交。
若没有纪绅,她要亲眼看到这等机密文档,也不知何年何月去了。
这桩大案,最终的定性——是谋反。案件之庞大,牵涉人员之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上书弹劾护国公的人很多,跳出来指证的人更多,几乎整个朝廷都倾巢而动,一边倒的指责其骄横跋扈、结党营私、拥兵自重云云……
思影越来越不懂了。
护国公在军中朝中纵横几十年,扶植过那么多部下、栽培过那么多门客,怎么一旦东窗事发,全都翻脸成了仇人?
思影仔细的翻阅着案卷,发现许多当年还人微言轻的小官,如今都一跃成为皇帝宠臣。甚至还有曾经她家的故交——那位克扣的户部尚书杨志远等,都赫然在列……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思影本打算心中默记下所有的名字,后来发现太多太多,根本记不过来。
她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手指在纸页上缓缓摩挲,细细的推想,慢慢的理着头绪——
后来,案子终于尘埃落定,皇帝也总算夺回兵权,从此全面把持军政,再不肯假手他人。不但如此,与护国公沾亲带故的其他势力,也以各种借口,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总之,皇帝趁着这个机会,将朝廷从上到下彻底清洗了一遍……
思影幡然醒悟。
这一事件中,受益最大的人,毫无疑问——是皇帝。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并没有别的什么人要陷害孟家,不过是……皇帝要杀罢了。
皇帝动员了几乎整个朝廷的资源和力量,筹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轰轰烈烈的拉了一大票人进来……自然是孤注一掷、志在必得。
不是秦桧杀岳飞,真正想让岳飞死的,是宋高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