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的可怕之源,便是放不下。
放不下的,不限于享受所拥的美好,亦在于守护和牵挂。
而当承受的苦难远大于美好,且失了牵挂之绊或守护之力时,有的人就会想到自我了断。
只是,再怎么看轻生命,若没能找到一种于殒命前先失去意识的方式,死相便很难安详。
无关痛不痛苦,是因于生存意义之前,生物对活下去的本身,本有着远甚于食色之性的绝对欲望。
亦有宗教门徒,因持虔诚信仰,方得以笑对生死。
之所以能够笑对,只因教义大凡有说,身死本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并非是终点,当然就没那么可怕了。
然而,尤劲片刻前所体验到的消失感,系一种将生存欲望、生命意义、甚至新的旅程全部扼杀否定掉的彻底消失。
面临这种完全意义上的消失感,被拷问的早已不仅是生物层面的求生欲,就算持有超越生死的信仰,照样会一触即崩。
尤劲自己看不到的是,在他还没明白是着了什么道时,那副其实仍站立在公用厨房中的身子,即开始颤栗。
再当自以为是地将其解读成“濒死感”后,他的眼睛,便像是恐怖片中被活活吓死的角色那样悚然圆瞪到极限。
上一刻,自觉品尝到人死灯灭之感的尤劲,且不甘心地摇晃了几下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他蓦地像是日式卡通片中对剑后的败者那般,脱力跪坐在地。
哪怕是跪坐之姿,这么具失去生命力的躯壳也无法维持。
而就在摇摇欲坠,将倒未倒之际沈老板忽然干咳了一声。
尤劲这副本已栽倒向一边的身躯,猛地一抽,将将挺住。
沈老板则无甚语气地跟了句:“听话,扇自己一下。”
说话间,尤劲先前彻底消融掉的意识,忽然又回来了。
好像是一个坠崖间陡然惊醒的噩梦,却瘆人了千百倍。
片刻前,“我没了”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切,真切得刻骨铭心,绝对不是什么错觉梦境之类
所以,现在这算是又活过来了?
只是,“活过来”的尤劲,甚至都无法松一口气。
因为,周身接收到的一切信号,激发出的全非庆幸,而是新一轮的绝望。
睁着两眼,依然是毫无光感。
刚刚恢复了少许体感,他还想站起身来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又一次变成了全无实感的泥潭。
下一瞬,他都开始分不清自己现时是什么身姿
“活过来了”,是没错。
“濒死感”,却没远去。
开始远去的,只有他的意识。
在他还没搞清楚自己究竟算是什么状态的时候,消失感再一次猛然加剧。
他那惑然迷茫的瞳孔,忽地死死紧收,又一下彻底涣散。
意识,亦随之消散,殆尽。
这算是又要死了?
仅存这最后一缕残想间,只听沈老板发出了一声似是失去快要耐心的重叹。
本已绝望待“死”的尤劲,则像是咽气前努力倾听至亲的最后呼唤那样,用尽仅存的意识,使劲去聆听这声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叹息。
如同落水者在溺毙前,哪怕头顶漂过一片小小流叶,他也会尝试去抓握,妄想能借此微小浮力逃生一般
尤劲亦是妄想籍由这声叹息对耳膜的微弱刺激,来证明自己还仍有知觉、尚且未消失。
奇妙的是,自他带着企盼之心,努力去捕捉那声叹息开始并不冗长的叹息,就变得像是回荡于深谷一样,缭绕不止。
这回声,仿佛是垂放入无间深渊的一条救命绳索,生生将几乎“死透”的尤劲,又拉回到了不死不活的边界。
但是,也仅仅如此。
又是深陷暗黑,又在慢慢消失
啪得一声!
都不用人教,尤劲赶在再一次“没了”前,仓惶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这本能下的行为,居然起效了。
那吞人噬心的消失感,就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戛然而止。
即便未能从这黑暗沼泽中脱身,但至少不再继续往下陷了。
其实,本能一开始就告诉尤劲,落到此情此境,什么都该照着沈老板的话做。
他也尝试过了违逆,滋味实在不好受。
再到此刻,他算是摸清了路数:只要不去老老实实地依顺沈老板的想法,我就会在“快要死了”、“真的死了”和“活过来了”之间,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
电影里的逼供剧情,常有把人脑袋摁进水里、捞上来,再摁下去、再捞上来如此酷刑,不过仅是在“快要死了”和“活过来了”之间循环,且少了最瘆人的“真的死了”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