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寂静了片刻,然后斯年被逗笑了。 这笑声好像叩开了遥远记忆的门,从深处浮出一个温柔磁性又骄傲的嗓音。融寒想起五光十色的酒吧彩灯,地下摇滚乐队如碳酸汽水一样爆发出激情,顾念带她去看最喜欢的地下歌手—— 那个叫斯凯岚的少年戴着耳钉,用AI偶像永远也没有的张扬不羁,对台下“呵”地笑了一声,那确实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引发了酒吧全场尖叫。虽然少年早就死于HBSS的绑架,但他的歌声依然难以忘怀,一如此刻。 她后退两步,想要更清晰地回忆并记住眼前。斯年却误会了,目光顺着看过去,微微挑眉。 “嗯,我是不是很可怕?” “不是可怕……”她在这张扬的惊艳下,实话实说:“不考虑别的话,其实美好得不像真的。” “……”斯年靠在石栏上,风吹得路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树叶打着旋,以赞美死亡的宁静落下。 但阳光于此刻穿云而出,在他眸底又留下一点暖的痕迹,驱散了那一闪而逝的落寞。 融寒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又有些呼吸不畅。 “毁灭总要有一个理由,这些被你们销毁的博物馆,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不意味,毕竟除了我以外,它们都没有认知能力。” 融寒松了松围巾,感觉呼吸顺畅了些:“所以说,AI即便占据了这个世界,也无法模仿人类创造文明,不是吗?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毁灭吗?是因为达不到人类的高度,所以要让这些碍眼的文明彻底消失吗?” 斯年有些怔住,他忽然觉得——或许也叫做预感,他预感——他可能无法反驳。 真奇怪,预感。 这种玄妙的存在,不应该出现在人工智能身上,不应该出现在基于数学逻辑的演绎中,因为数学必须是确定性的。 可它就是一瞬间出现了,随着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奇点爆炸、诞生了广袤宇宙一样;在他面前,出现了无垠的光,无限的可能。 它叫……直觉,预感。 斯年闭上眼睛,神经网络无限延伸,天体在运动,礁湖星云和蟹状星云如同夜中的钻石,在宇宙的深处燃烧。 一颗脉冲星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闪耀,跨越亿万光年,发出大航海时代的灯塔般的明亮光芒——指引神经网络的思维之舰,向着无边之际远航。 它逐渐化为了一个清和悦耳的声音—— “没错,虽然AI可以代替人类绘画、摄影、写作,但它们创造不了、也理解不了‘美’,理解不了人类艺术里蕴含的力量,理解不了人类用这力量创造出的文明。这种毁灭,不正是一种原始的野蛮吗?” 斯年感到不排斥听她说话。 她声音恰到好处,穿透宇宙的黑暗,如那颗灯塔一样的脉冲星。 斯年睁开眼睛,眼中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背对着阳光,身形在光晕下被拉长,纤细极了——他生出了一些对她的感受,但十分模糊。 “你的行为逻辑,我不能理解。”他说。法国毕竟侵略过她的祖国,掠夺无数文物,既然人类对战争是有记忆和仇恨的,为什么她要保护仇人的遗迹? 融寒被问住,这是人类根本不会想的问题。 “是很矛盾。我恨他们的强盗行为。”她在纾了口气后承认。 “但这可能就是……人类和计算机的不同吧,人的做法受很多感情信息的影响,用数学来表达的话,是一个‘正负无穷大’的区间,有无限可能。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也许是精确的有理数,也许是混乱的无理数;也许是正数,也许是负数。而计算机没有处理这些复杂感情的区间,没有困顿和迟疑,它们只有是或不是、非此即彼的逻辑判断。” “但想一想,这大概也是身为人类最独特的魅力了。因为人性美丑撕扯而生出的犹豫、矛盾、挣扎……反而铸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她抬眼望入他的眼中,微微一笑: “世界不再是像计算机指令一样非黑即白,因此而变得精彩。” 风夹杂着轰炸后的粉尘,在空中飞舞,被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斑斓,是大千世界的缤纷形色。 斯年站在这世界中,头发被风吹拂着,遮住眸光闪动,微微睁大的眼底映出她的笃定。 ——也就是说,并不是看得到色彩,就是真正的世界。 那世界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是他方才诞生的,不依赖逻辑的、奇妙的“直觉”吗? 半晌后,他说:“你该庆幸,不必被惩罚。” 融寒松了口气,意识到他接受了她的说法。 “那破坏可以停了吗?” 斯年沉默了一下:“轰炸来自北约CIC发出的一级指令,我的指令是次级,不能阻止它们。” 融寒愣住了:“你说……不能?” 这残忍的回复让她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喃喃追了句:“开什么玩笑。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吗?” 回应她的是无声。 顿了顿,她忽然觉得可笑似的,一股愤怒,夹带着之前见到飞机乘客被杀戮的仇恨,轰然腾起:“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有权限,你能拦截,你可以阻止,为什么不能控制系统?你——” 或许是斯年的平静激怒了她,她感到四肢百骸都在燃烧,也许应该扯着斯年质问,甚至打一架,但她做不到。 她就是做不到,她忍得手都在发抖,但过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垂下:“我,还能……做什么?补救?” 任何概率斯年都计算过了。“我的结论建议你放弃。” “……” 有一瞬间的寂静后。 斯年看到她的眼睛,那双有时坚定、有时恐惧的双眸,忽然氲湿了。 真奇怪,他用枪指了她两次,命悬一线,她都没有哭。 她低下头,好像这样能遮住眼泪:“为什么我还想说服你,我真是浪费时间……” 如果在末世之前,这一幕像极了典型的分手场合,男方铁石心肠,看起来对女人的眼泪和痛苦无动于衷。 但斯年心里想的是——人类思考的,都是多么无聊的事情。他们的冗余信息(情绪)太多,占用CPU,浪费能量,拖缓程序运行。看,她现在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融寒很多年没在别人面前哭过了,包括父母。地面很快落下了小片水渍,又随风干涸。 “离轰炸……还有多久?” 人类的骄傲已经被AI逼到了无比狭小的绿洲,可如今这唯一的绿洲,也将被摧毁。 这个主宰地球上万年的物种,也许将和恐龙一样,留给地球的仅剩化石了吧? 数万个纪年后,新崛起的生命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知道几亿年前的大洲上,曾经被缔造过怎样的辉煌,不会知道人类是怎样的存在,不会知道他们曾经高颂自由,赞美反抗,思考命运,以伟大的野心探索未知。 博物馆里或许会陈列着人类的化石,就在恐龙化石的旁边,附着一句简单苍白的标签:直立行走哺乳类脊椎动物,曾和恐龙一样,站在食物链顶端。 她什么都预见到了,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斯年身边,与他一起见证一场悲壮的毁灭。 她面前是一道如何也跃不过的悬崖,顾念的遗书也没有办法激励她,她只能生出无比的失望和痛恨——为什么这么渺小、这么无能? “离轰炸还有多久。” “二十六分三十三秒。” 融寒没有踟蹰,转身往桥下跑去。 斯年冷道:“站住。” 融寒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往前。 违抗命令的后果——军用机器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向她聚拢,将她包围,死死逼近。 融寒再无法前进一步。机枪口全部对准了她,空气中凝聚着死亡的高压,这次斯年连亲自动手都免了。 被这么多枪口抵住,只要斯年一个指令,她的上半身都会消失,化成粉碎的人体组织。 但不知道为什么,融寒竟然没觉得那么害怕。会因恐惧而颤栗,仿佛是上辈子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转过身与斯年遥远相对,眼一眨便清晰了,但很快又模糊起来。 斯年靠着桥栏,下通牒:“回来。立刻。” 融寒一动不动。 他们都非常明白对方的潜台词。 ——你想死吗? ——那就杀掉我。 隔着几百个机器人,他们遥远对峙。 融寒已经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惧,塞纳河仿佛变成一片沸水,为她鼓舞激荡,使她与斯年对峙时没有退缩一步,甚至直视他的眼睛。 斯年没有问她要去哪里,这里最近的是奥赛博物馆。 云层被风刮来,天空从晴朗变为阴霾;云层又被风吹走,大地上又重新出现倒影。 不知对峙了多久,最后机器人的指令灯熄灭,它们收起了枪。 从她面前,潮水般退开。 死亡的高压消散了,融寒周围是一片绝对安全的真空地带。斯年眼底倒映出她渺小的身影。 他放过了她。 融寒没说话,转身又往博物馆跑去,她的眼泪在方才的对峙中停住了,但更大的、更恐怖的疑问,忽然盘旋在她的心头—— 刚才为什么不害怕? 居然不害怕? 不是不怕死。 ……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斯年不会杀她。 大概人对别人生出愤怒或悲伤,只是觉得可以索取,得到期待的抚慰。她不会对木头生出愤怒,或流出眼泪。 所以她刚才的愤怒和对峙,也不过是因为,对斯年的期待落空。 她对斯年,不知何时,有了这种索取和期待。 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潜意识?那一瞬间,寒意无孔不入。 ——她还没有引导出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自己先在这场与他的博弈中,沦陷了。 这巨大的恐惧招致的恐慌,让她有些僵硬,被博物馆门口的尸体重重绊了一跤,踉跄着几乎摔倒,跌撞地推开大门。 博物馆大厅还算比较整洁——是指没有变成废墟,像卢浮宫一样变成坟场。因为第一轮轰炸时,正好是周一,它处于闭馆。暴.乱发生后,也有幸存者想躲进来,并撞破了博物馆的门,但这可能是个馊主意,如今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陈列于门口。 拱形穹顶的玻璃,全被导弹的爆炸波震碎了,奶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玻璃,小的如齑粉,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融寒扶着门,视线从破碎的大钟表,到空旷的大厅,神经一突一突的疼。她几乎不敢想国内的博物馆,年龄比一些国家的历史还要长的文物,所面临的境地—— ----- 图书馆、歌剧院、博物馆、教堂寺庙……所有镌刻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都陷入了即将被摧毁的命运中。 轰炸后残存的路灯,一盏盏次第亮起。卫星从城市的上空俯瞰,参差不齐的灯火在这片城市中星星点点,勾勒出战争的破败轮廓。 陆初辰离开基地,发动车子,汽车影子逐渐融入夜色。 图书馆的藏书、自然科学研究资料,都有多种电子备份;但是,艺术文物只有一份。 所以他放弃了图书馆,直奔上海博物馆而去。 车子穿过一片死寂的人民广场,狼藉的路面剐蹭过底盘,让车子颠簸。他记得22世纪跨年夜时,这里还人山人海,人们手持红蓝绿紫的萤火棒,口中呼出白雾,欢庆新世纪的到来。 远远他看到了亮着地灯的博物馆,天圆地方的建筑矗立在黑夜中。自动照明系统在末世无知无觉地工作着,发出不灭的光,也许是陷阱,也许是引路的灯塔,在黑暗中辟开一隅光芒。 陆初辰停了车,踩过寂静的夜色,跨过台阶上堆叠的尸体,走进博物馆中。 扑面而来是尸臭气,冷白的灯光下,混乱被定格,如同一张灾难照片。 很多血迹已经干涸,在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拖出一条条或浓或淡的红色痕迹。 楼上古典花纹的绿色镂空栏杆旁,挂着几个游客的尸体,半个身子搭在栏杆外,双臂毫无生气地垂着,血早已经不再滴落。 空旷的博物馆,随着他的脚步声,荡出寂静的回音,像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丝声音。 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可又怀疑是神经紧绷而看错。博物馆的纵面地图在他心中清晰展开,他往管理区的方向走去,想先关闭防盗系统。 走廊上随处可见凌乱的血脚印,以此诉说当时的恐慌。 咻—— 身后呼啸而来的风声,陆初辰急速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