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敏明辩超无伦(一) 崔知县在躺椅上打着盹儿,那引路的婢子一瞧,连忙寻了个月牙凳,让徐三娘在旁坐下,好慢慢地等。幸而这徐三娘的运气实在不赖,她这屁股才沾上那小凳,便听得鼾声乍然而止。 徐挽澜立时站起身来,却并不急着上前。这人刚睡醒的时候,难免头脑有些混沌,若是被吵醒的呢,往往还要再发上一顿脾气,徐三娘摸不准她,生怕讨了她的嫌。 崔钿歪倒在那黄檀躺椅上,手支着下颌,懒懒抬眼。她瞥得徐三娘立在跟头,不由一笑,坐直身子,招了招手,道:“带状纸来了?拿过来,赶紧拿过来。昨日晌午,我看完那秦娇娥连夜赶出来的状纸,便寻思着你甚么时候过来,早就急着看你如何应对了。” 徐三娘心上稍安,这才缓步上前,毕恭毕敬,将那三封状纸呈了过去。崔钿一面接着,一面吩咐婢子,快声道:“小娘子,且先抬张小桌儿过来,再做些冰食。这五炎六热的,我不过打个小盹儿,就浑身是汗,实在难受。” 那婢子领了吩咐,忙与人抬了张黄花梨的茶案过来,并再拎来了一方月牙凳。崔钿下了躺椅,坐到月牙凳上,将那状纸一份份展开在茶案之上,细细品阅起来。她看起来倒是极快,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完全读罢。 徐挽澜低着头,暗中观察着崔钿的神色,却见崔钿笑了两声,高声道:“写的着实不错。我跟你说老实话,官家近年颁下来的新律法,我还没来得及细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等规矩。” 徐三娘笑了笑,平声道:“新法于年初方才谟印颁行,累累十二卷,拢共有五百零二条之多。也就我等做讼师行当,为了换几两银子,买米下锅,一等新法颁下,就通宵彻昼,一字一句,细细研读。娘子那时候还不曾做官,未曾细读,也是正常。” 崔钿挑了挑眉,呵呵一乐,笑道:“你是个会说好听话儿的,偏巧我也爱听人说好听话儿,倒是投了我的胃口。只是我心里也清楚,咱也不能光听人家捧着不是?高兴罢了,该学什么、该读什么,还是要去学,去读。” 她既然爱听好听的,那徐三娘也不吝于多说两句。她抿了抿唇,笑眯眯地朗声道:“娘子既然愿意去学去读,那便称得上好官二字。从此以后,咱们寿春县便多了一位听讼明快、雪冤理滞的好官,官清而民靖,如阳春煦物,实在是一方之福。” 徐三娘先前其实就看出来了。当日钓月楼上,崔钿刚进来时,多少还是带着几分笑的,然而秦娇娥这一开口,辞锋逼人,与质问无异,登时就令崔娘子这小脸儿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那几分笑意,也变作了冷笑。 这也并不奇怪。满打满算,这小娘子才十八岁,放到现代,说不定大学都还没上呢,多少还有几分小儿女的脾气。再加上她又是左相之女,门庭显赫,富贵尊荣,从小到大,惯常是被人捧着的,她虽是个明白人,可难免也沾上些娇纵任性的习气。 此时徐三娘说了这一番好听话儿,果然逗得崔钿喜笑颜开。她抚掌笑罢,随即却摇了摇头,叹道: “这寿春县虽也算山明水秀,可比起开封府来,实在是无趣得很。一入了夜,街巷空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想吃点儿什么稀罕物吧,也统统只有京都才吃得着。真该每日都将你召来,听你插科打诨,变着花样儿地捧着我,倒也能消不少烦,解不少闷儿。” 二人正说着话儿,婢子款款前来,摆了两碗冰食在案上。崔钿一见这冰食,那原本耷拉着的眉眼,也立时鲜活了起来,忙不迭拿起小瓷勺,舀了一口,送入齿颊之中。 她细细品着那冰食,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儿来,徐挽澜看在眼中,忍不住在心里笑叹道: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她原本觉得自己装少女已经装得够像了,可一遇上真少女,还是自愧弗如。 叹过之后,徐三娘低头看向自己这碗冰食,却是穿越以来不曾见过的花样儿。她一面舀食碗中之物,一面出言问道:“我倒不曾见过这等花样,却不知这是何物?” 崔钿抿了抿唇,挑眉道:“这是奶冰,打西域传来的。我先前见开封府里随处可见,还以为天底下人都吃这个的,不曾想到了寿春后,买也买不着。我渴得不行,可谓是日思夜想,便干脆自己教了那厨娘做,试验了好几回,总算是学得了七八成。” 这所谓奶冰,便是牛乳与碎冰的混合之物。牛乳里加了樱桃、荔枝等冰果子,冰块将冻的时候便搁了蜜糖和珍珠粉,轻舀一勺含入口中,立时便觉得奶香四溢,清甜可口。 徐挽澜作为一个现代人,都没这么吃过,这头一次吃,也有几分惊艳,兀自叹道:这京里来的贵女,果然见过世面。她都牵肠挂肚的吃食,果真是十分美味。 眼见得崔钿吃得快活忘言,徐三娘却是心上一动,朗声笑道:“娘子若是想日日召我来,我自然乐意得很,不为别的,就为了这碗奶冰,我也心甘情愿,随叫随到。” 崔钿闻言,微微一笑,默而不语。徐三娘轻轻一顿,随即又道:“这寿春县,确乃一隅之地,没甚么新鲜玩意儿。只是我有区区一言,娘子不妨一听。现如今你驻守一方,秉钧持轴,这寿春县里该有甚么,不该有甚么,不全都是你说了算么?” 崔钿听了这话,持着小勺的手凝在半空当中,眼儿也直视向徐挽澜,定定地瞧着她,道:“你这话是何意?” 徐挽澜连忙笑道:“我土生土长在这寿春县城,没甚么大见识,娘子若觉得不妥,全当我是说笑便是。方才娘子讲那京都府,当真是人稠物穰,花天锦地,我听了,自是稀罕不已。我听说开封府还有草市、夜市、水市等,咱们莫不能有样学样,学一个来?寿春县城虽说地方不大,却也是坐守要津,六通四达,平日里还有不少外地来的,特来此吊古寻幽,赏月吟风,只不过停留不久罢了。” 她生怕崔知县觉得她有僭越之嫌,无自知之明,于是稍稍一滞,又笑眯眯地道:“我出这主意,实在是为了我自己。我这辈子,怕是出不了这淮南西路了,更不用提到京都府开开眼界了。要是能多吃些稀罕东西,看些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那我可知足了。” 徐挽澜说这话之前,崔钿对她虽还算喜欢,可这喜欢,不过是皇帝之于弄臣的喜欢,为的是消烦解闷而已。毕竟聪明人说的奉承话儿,总要比笨人说的好听些不是?然而徐挽澜说完这番建言之后,崔钿对她,却是多了几分另眼相待。这主意算不上多高明,但是却正中崔钿的下怀。 她一拍茶案,笑道:“你这主意,我很是欢喜。阿母早先给我下了定论,说我就是个贪吃懒做的,见天只想着招财纳福,可偏生她还要将我逼到这官道上。若真指望我言不及私,一心为公,我可没这等觉悟。你说得对,现如今这地方我做主,那我便非得把它建成‘小开封’不可!” 徐挽澜敢说这话,自然是早看穿她乃是膏粱子弟,过惯了快活日子。徐三娘别的不会,专会投其所好,同时也不难为自己。 崔钿享乐惯了,养得骄纵恣肆,绝不是那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物。幸而她不是愚钝之辈,亦不失赤子之心,又因着生养在富贵门第,多半也不会做出那受赇枉法的贪污之事。因而徐挽澜,也愿意捧着她,顺着她,明里暗里帮扶着她。 崔钿听徐挽澜的建言之后,一扫颓态,精神焕发,又留了徐挽澜一同用午膳,拉着她说个不停不休。午膳罢了,因崔钿要开堂审案,徐三娘不便久留,这才请辞而去。 她告别之时,崔钿整着衣衫,与她说话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但笑道:“一码归一码。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李阿姐做知县时,明里暗里,偏帮了你不少。明日上了堂,我和你可不论交情。你若是输了那秦娇娥一头,我可只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徐挽澜拜了一拜,含笑道:“幸灾乐祸才好,出了事,惹了灾,哭也没用,合该付之一笑。落井下石更好,石头多了,踩着石头,便也有出头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