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那月影姑娘原本没心情见客,被那鸨母哄着,说来的是清雅又多金的公子哥,才勉强打扮了出来,却见果然在雅间里坐着的三人,或威武或文雅,为首那人虽是面色苍白,露不胜之态,却姿容清俊,神态高雅,绝非凡品。
她想起前几日来明察暗访的那些人,又听说风传朝里来了钦差,不禁打点起小心,温言笑道:“奴家陋言,能得几位公子青眼,实在是三生有幸,不知几位想玩儿点什么?”
梁毓端着茶,轻声笑道:“姑娘客气,听闻月影姑娘琴歌双绝,不如为我们抚琴一首,以倾心曲。”
月影娇笑着道,“公子就会取笑奴家,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儿?”说着焚香净手,在琴台前坐下来,“最近新学了一首醉太平,请公子品评可好?”
梁毓摇了摇头,“本公子想听黍离。”
月影抬头,惊疑地看向梁毓。梁毓却低头饮茶,似乎只是兴之所至,无心之语。月影心里自嘲的一笑,来青楼耍的客人,什么怪癖都有。不爱听靡靡之音而非要装清高的,他也不是第一个。她玉指轻舒,按上琴弦。
月影的琴技确实了得,黍离悲歌苍凉悠远,琴声低沉,如泣如诉,反复吟哦,把去国怀家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闻者皆尽动容。
梁毓突然拿起桌上银箸,击节而歌:“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声音沉郁,尽显悲切之意。
月影乍闻之下,触动心怀,泪水猝不及防汹涌而出,滴落在琴上。她手上一颤,指法已乱,弦上发出铿的一声乱响。
她连忙敛容欠身道歉:“是奴家的错,扰了公子雅兴,奴家甘愿受罚。”
梁毓过去扶起月影,温柔地道:“姑娘无须自责,我却认为姑娘已得曲中深意,才会深陷曲中,所谓琴声即情声也。”
他把月影引到一旁坐下,微微一笑,“不如姑娘稍作平静,换在下为美人献曲一首,何如?”
他在琴台前落座,抬腕落指,飘逸潇洒的琴声悠然传出,竟是一首渔樵互答。月影一怔,沉心细品,脸上渐渐露出迷惘而深沉的悲色。
这边琴曲唱和,却憋坏了一旁的秦盛。他除了在桌边闷头喝酒,那两人打的机锋他是一点没看懂。转头看到程硕也一脸如痴如醉,手指还轻轻叩击桌面打着拍子。只有自己呆头鹅一只,别提多郁闷了。
他坐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轻扯了程硕的袖子,问道:“他们弹的是什么,唱的又是什么?”
程硕被打断了雅兴,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道:“这叫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月影姑娘果然名不虚传。难得的是大人的琴艺竟然如此了得!妙啊,实在是妙啊!”
“那你倒是说说,妙在哪里?到底是闻了什么弦歌,知道什么雅意呢?”
程硕给他一个“名士的风流意境你不懂”的眼神,指点道:“黍离是吟唱世人流离失所的悲歌,大人特意点了此曲,并歌曲唱和,是表明自己怀天下,忧百姓之心。月影姑娘不但懂了,还忧伤感怀!嘿,也是个忧国忧民的主。”
“那大人现在弹的,又是什么?我听着倒是欢快许多啊?”
程硕暗道,都把人惹哭了,自然要赶紧往回哄啊!太傅大人看来真是个中高手啊!
他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大人以渔樵互答和之,是安慰月影姑娘,那种渔歌唱晚、悠然平和的宁静生活指日可待,不必灰心绝望。”
他突然竖起一根指头在唇边,神往道:“你听,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叮叮,橹歌之欸乃,皆现与指下,令人有山林之遐想。”
秦盛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只能甘拜下风:这太傅大人,确实有一些对付青楼女子的手段。
一曲终了,月影神色惘然凄清,半晌不语。片刻后带着清冷笑意,对梁毓福了一福,“公子琴艺高绝,贱妾自愧不如,想再弹奏一曲,请公子指点。”
“姑娘请。”梁毓起身,端坐一旁。
琴声再响,月影弹的却是一曲伐檀。琴声沉郁,充满激愤怨怒。不但梁毓心潮起伏,连程硕也眉头紧锁,面色不虞。
秦盛扯着程硕,轻声问道:“你们这是……在生气?是弹得不好?”
程硕沉声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是控诉贪官无所作为,却搜刮民膏,尸位素餐,戮害百姓。月影姑娘在为百姓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