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他肯定知道什么。 可是,他不说。 他微微侧首,似乎有所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回想起终南山庄里,他一次次来找我,不是这理由,就是那理由,来来往往,就已经很熟络了。 我靠近他,当时他坐在那里,我蹲下身来,以情动人,“慕容,自五年前我来到终南山庄,你便常来看我,虽从未说出口,我早已将你当成朋友。五年的交情,难道也让你犹豫至此,都不愿说出口吗?”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慕容……”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目光下移,盯着我的手,似乎有些痛苦。随即苦笑。 “告诉你也罢。阿遥,你可知你的身世,很复杂。你可有想过你的身世,你的父亲,并非楚国人。” 我讶然抬头。却未有反应,未有出声,听他继续说。 “他和我一样,是齐国人。如果这一点不足以让你吃惊,那么,若我告诉你,他是齐国国主呢?” 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我撒开了他的手,力气失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齐国国主?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喃喃自语。 家仇国恨,民族大义。如若是他所说这般,爹娘情路坎坷,一生相爱却不得相见,却也实在残忍。 我敛了敛心神,娘从未对我提起过,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要问过娘才知道。 我问他:“那你是谁?” 他苦笑:“我就是齐国的护国将军慕容峥。在你小的时候,在你父亲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尚未建功立业,彼时还是你的小护卫。可惜,你全忘了。” “其实我是知道的,当年国难发生后,夫人带你离开,只为保全太子的唯一血脉。而齐楚两国冰火不容,你回归楚国,夫人只能带你隐瞒身份。由此你也能想明白,为何你的母亲,总是要你别憎恨父亲,那是因为,皆非其本意啊。” 多么荒诞,多么可笑。 多么不可思议。 可是我已经泪流满面。 “而我为了寻你,不远千里来到楚国,一手创建这杀手组织烈风堂,一边接任务杀人,一边积蓄力量寻找你保护你。你可知永安客栈第一眼看到你,我内心多么欣喜。” 我已泣不成声。 良久,叹息。 我问:“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会认出我的?” 他笑,仿佛细数自己的骄傲一般,“你自小心虚时、无聊时,都爱左手反复轻敲桌子,拇指与食指呈环形。更何况,自你走后,我日日幻想你长大时的模样,见到那时的你,只需一眼,我便认出了。” “所以这五年来,有意无意的试探,你只是为了更加确认我的身份?” 他解释:“并非……” “堂主,探子来报,庆平侯府的卞夫人,已近油尽灯枯,来日无多……”门外一个小厮,大喊报道。 我纵身一跃,飞奔出去,夺了一匹快马,也顾不得是否崴伤了脚,顾不得身后的慕容峥如何反应。 我娘,我日思夜想,想要保护的娘。 身后的慕容峥不知何时,也驱使一匹快马,渐渐追赶上我。 我拼命地往前赶,马鸣声低沉短促,我只感觉自己喉咙里有铁锈味,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慕容峥的声音,伴随着呼呼风啸声传来:“阿遥你别太过忧心,我已派了那边的人暂且稳住你娘的性命……” 我什么都不信。 此时此刻,我只想快点赶到娘的身边。 枯木潇潇,游子归。唯有重逢,少年悔。 一脚踏入庆平侯府,才发觉,自己悔的肠子都青了。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还在外面消耗时间,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回来看娘。 舅舅站在娘的榻前,身后站着许多人,那些人表情各异,我却没有时间理会。 舅舅看到我来了,摇头重重叹息:“阿遥,快去和你娘见最后一面吧……” 将近扑一样的,我重重跪倒在娘的榻前,忍住眼中的热泪,“娘……” 娘的脸色苍白如雪,纵然一生骄傲的风姿,如同凌霄花一般的清高孤傲,此时也摇摇欲坠。娘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此时看到我,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阿遥,……是你” 我紧紧握住娘的手,生怕下一刻她就逃走了。我紧张地说:“娘,我在,我在!” “娘这一生……遇见你爹,已无遗憾,只恨不能……与你爹长相厮守,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就是你的身世,”娘困难地转头,看向我身旁的慕容峥,微微点头道:“慕容峥,……可以信。让他带你……回……找你父亲……” 我拼命点头,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脑子里却在疯狂地想着,如何把娘救回来。“娘,你先别说话,我救你。” 拼尽全力,运动全身的真力集于双臂,对接娘已无法成掌的手,一鼓作气。 慕容峥急急道:“不要!” “噗……”我吐出一口黑血。 果然,娘的身体已经万分虚弱,这汩汩的内力输入进去,不但没有吸收好转,反而与她体内那一股乱撞的气力相抵抗,结果我也遭到反噬。 娘却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既不向我说明她这样的原因,也不让我救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别为我报仇,……还有,原谅你爹……” 娘啊娘,可怜你用情至深,你临死他都没来看你,你却至死都不忘让我原谅他。 娘突然撒开了我的手,凌乱的散发有的贴在脸上,面色如雪苍白,闭上的眼睛,沾上了我刚刚滴落的泪珠。 她就这样,在我面前,被我眼睁睁看着,一声不息地离我而去了? 当初说好的,等我学艺归来,保护娘的承诺呢? 那么,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紧握成拳。 渐渐回头。 视线扫过,对上慕容峥急切又充满担忧的眼神,他眼中的怜惜,竟让我忍不住想要冷笑。 转移,扫过众人,皱眉不忍摇头叹息的舅舅,怜惜悲伤的秋姨娘,还有,时不时抬眼瞅我的王夫人…… 我心中怒意横生,顺手掏起腰间的斩月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王夫人的喉咙。 我娘在此罹难,她居然没有一丝伤心之色?平日就是她动小手脚,给我们母女苦头吃。 “啊——”她吓得花容失色,却一动都不敢动。“老爷,救命啊……你亲侄女要杀我啊……” 一瞬间的空气凝固,舅舅劝阻:“阿遥,胡闹。这是你舅母,快放下剑。” 我恍若未闻。直直盯着王夫人的眼睛,“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我说我说,半年前你娘上街的时候,被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毛头小子打伤,本来看着也没事,回来之后找太夫一看,才知道是中了齐国特有的蛊毒。我和你舅舅寻了半年,都没能找到解药,你娘打死都不让我们告诉你她的情况……” “无缘无故,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最好别骗我。”斩月剑更靠近她的喉咙,眼看就要刺破皮肤,我却没打算心软。 这次却是舅舅开口了,“齐国特有的蛊毒,那小子定是齐国人。你娘的恩怨情仇,你也该知道,并非那么简单……” 齐国,齐国。 纵然是齐国,娘这一生待人和善,又怎会与人结下死仇,被人害了性命去。难不成,是我那素未谋面却害我娘至深的爹? 我抬眼望向慕容峥,见他亦是蹙眉,若有所思。 心知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收回斩月剑。 回身望了娘一眼,心中暗自道,娘,你不让我为你报仇,可是知道凶手是谁?是怕因为报仇,离间了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娘,你放心,这仇不报,阿遥寝食难安。 闭上眼睛,再度睁开,已经心神内敛,踏步出门。 娘出殡那天,我立下血誓,杀母之仇,此生不报,誓不为人。 白衣孝服,去除一切首饰,仅着头上白色簪花,为娘守孝三年。 娘的坟冢,葬在终南山顶。娘一生骄傲,死后自然不能让她在地下卑微如尘埃,自当守望江山,看尽人间色。 关于我的身世,娘的那一句“慕容峥,可以信”已经说明了一切。 娘。 你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楚国,却没有一日能安度。 若我答应你,自此以后原谅父亲,并回到他身边,伴他辅佐他,你九泉之下可会安心? 当我在娘的坟前完成三个扣头,告别之时,慕容峥将绣袋还给了我,里面装着代表我身份的飞龙佩。 身份,又是身份。 因为这个身世,我失去了娘,还失去了……五年的朋友。 我问慕容峥:“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他眼中再也不见初见时的戏谑之色,恭敬道:“齐国公主。” 我又问慕容峥:“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齐国公主卞遥。” 我抬头,仰望着终南山顶层层的薄雾,又问:“烈风堂可属我的势力?” “烈风堂所有人只听公主一人调遣。” 是了,我不再是边遥,我现在是卞遥。卞乃齐国国姓,母亲带我回归楚国,只为隐瞒我身份,才取了谐音“边”为姓。 娘宁愿我一生背负私生女的身份,宁愿自己一生背负骂名,也为了保护我周全,只待有一日,与父亲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