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子敲过。 丫鬟紫杏轻声道:“大夫人,该安置了。” 大夫人徐氏身上的丧服不曾脱,整齐的圆髻上,簪着白色绢花,脸瘦削的有些脱了像,目光冰冷的看了眼明间方向。 紫檀木镂空兰草落地罩上,拢着一层浅青霞影纱,影影绰绰能瞧见外头罗汉榻上,坐了个小姑娘,头上挽着两个花苞,因着守孝,只系了白色缎带。 紫杏壮着胆子说道:“五姑娘已经坐了两个时辰,晚膳也不曾用,一路从宁州赶回来,虽迟了日子,但到底赶上大老爷出殡,大夫人且看在五姑娘体弱年幼的份上,饶过五姑娘这一回吧。” “饶?是我饶了她,还是她饶了我?”徐氏极轻的一句话,像是融着冰碴般沙哑,偏还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意,明明是刻薄的话,却让人恨不起来。 “大夫人,大老爷已经去了。”另一侧的丫鬟紫桃生怕大夫人再说出更骇人听闻的话来,先用这句压住了徐氏,再上前搀扶,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气:“五姑娘年幼,尚且不知事儿呢。” 徐氏轻“呵”了声儿,也不知是嘲讽对面的五姑娘,还是嘲讽自己。 徐氏就着紫桃的手,缓慢站起身来,沙哑道:“二姑娘不是已经将馨悦居收拾出来了吗?” 紫桃得了这话,终是松了口气,冲着紫杏使了个眼色。 紫杏立刻几步迈向明间,一福身道:“五姑娘怕也累得狠了,馨悦居预备好了晚膳,热水也烧好了,姑娘早些回去安置吧。 出了咱们院子,右拐就是馨悦居,因着这几日大老爷丧仪,许是有收拾的不妥当的地方,五姑娘觉得缺什么,遣小丫头来说一声就是。” 紫杏长出一口气,今个儿总算是过去了,只大夫人肯让五姑娘住下来便好,日后天长地久的,情份可不就慢慢处出来了? 只紫杏这口气还不曾松下去,又慢慢的提起来,不为着别的,只为着端坐在罗汉榻上的这位五姑娘静悄悄的,半晌也没张口。 紫杏觉得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滚了一滴,不由得想起今个儿在外头两个婆子嚼舌根的话。 “五姑娘都十二了,头回见生父,就是出殡的这日,连个遗容都没见着,难道能不怨?” 明间静谧,连要往西稍间去的徐氏也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没了霞影纱的遮挡,看得格外真切。 紫檀木兰草纹罗汉榻上,五姑娘阮诺穿着件豆青银鼠皮立领窄银袄,月白素锦卷草纹罗裙,窄银袄有点大,立领一戳,一张小脸都埋了进去。 雪白蜡烛燃着,染了一层橘光,落在阮诺乌黑松软的头顶,小姑娘通透的像是一个白玉娃娃。 徐氏目光渐渐冷了起来,唇畔噙了冷笑,还不曾弯了唇角,就见五姑娘的养娘闵姑姑用力的推了下阮诺。 阮诺身子往侧边一倒,竟是冲着高几就去了,还是紫杏眼疾手快,急忙托住了。 阮诺突然一下失重,这才醒了,迷蒙的扫了一圈,一眼就瞧见了西次间立着的徐氏,立时垂下眼去,委屈巴巴的说了句:“您别生气,我再不敢了……” 徐氏不说话,阮诺软乎乎的手指绕着锦帕,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声音愈发绵软:“外头冷,屋里暖和,就……有些犯困……” 一屋子的人都屏息以待,以为徐氏与阮诺要闹起来,不想五姑娘不说话,不是故意发作,竟是睡着了…… 徐氏目光在她略大的衣裳上打了个转,声线依旧冷冰冰的:“让针线上的人连夜把五姑娘的衣裳改了,没得让人以为,长房没了大老爷,连姑娘的衣裳都置办不起了。” 徐氏说完,起身往西稍间去了。 阮诺探着眼,看着徐氏的背影,眼睛犹如小星星眨了眨,有些不解,但还是乖巧的跟着闵姑姑往馨悦居去。 才踏进馨悦居的正房,就闻到清爽的竹筒香气,拨过来伺候的丫鬟紫橘与紫橙并排立在明间福身见礼:“五姑娘。” “好香啊。”阮诺一整日没有用过膳食了,倒是用了些点心,但她觉得太硬了些,肚子不至于饿的咕咕叫,就不肯再吃了。 紫橘笑着道:“二姑娘吩咐,用竹筒煮的蜜豆粽子,一直滚着的,奴婢这就给五姑娘取了来。” “二姑娘呀。”阮诺重复了一遍,歪着头看向闵姑姑。 闵姑姑忙道:“二姑娘不愧是您嫡亲的姐姐,虽跟着二姑爷回去了,还念着您的晚膳,临走的时候还说明个儿一早就回来瞧五姑娘的。” 阮诺点了点圆圆的脑袋,随着闵姑姑净了手,上了膳桌。 紫橘掀开白瓷南瓜小汤盅,摆到阮诺跟前:“这是三少爷特意吩咐大厨房做了,给五姑娘滋补强身的,银耳枸杞鸡蛋羹。” 阮诺用白瓷勺舀了一口,嫩嫩滑滑的,银耳炖酥软,入口即化,再瞧几粒枸杞摆成了一个小笑脸,不由得跟着露出笑意来。 闵姑姑在旁道:“三少爷便是今个儿给五姑娘诊脉的……” “这个我记得,三哥哥,又瘦又高,像是庄子上的旗杆子。”阮诺娇软说着,惹得紫橘,紫橙憋着笑。 用过膳,闵姑姑让紫橘,紫橙都歇着去,自己服侍阮诺沐浴。 闵姑姑一边用香胰子给阮诺洗身,一边温声道:“五姑娘今个儿怎么能在邀月阁里睡着了呢?可唬了奴婢一跳。” 阮诺自己往浴桶里埋了下,又钻出来,甩得闵姑姑脸上前襟都是水渍,眼眸却干净清透:“姑姑,我真的是大夫人生的吗?” 闵姑姑正擦着水渍,闻得此言,脸色瞬间煞白:“五姑娘,这话不能浑说的。您是秦府嫡出五姑娘。” 阮诺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下,回忆了下在邀月阁的事情:“但刚刚大夫人不愿意见我,她也不喜欢瞧见我,怎么会有母亲不愿意见自己的女儿呢?” 闵姑姑忙道:“五姑娘想差了,大夫人是因为今个儿大老爷出殡,心里头难过,怕见了五姑娘,更加无法释怀,这才不肯见姑娘。 再者,也是老奴的过错,一路耽搁了行程,到得大老爷出殡这日才归府,大夫人埋怨您没有送大老爷最后一程,这才不高兴的。” “是这样吗?”阮诺肉乎乎的胳膊搭在浴桶边缘,圆圆的小脸压在上头,仍旧有些疑惑。 “就是这样的,咱们老太爷是太子少傅,秦家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了,您若不是大夫人所出,如何能记在族谱上?再瞧二姑娘与三少爷给您预备的东西,若不是一家子兄弟姊妹,如何能这样体贴?” “可姑姑不是说,三哥哥是庶出?”阮诺歪头问。 “三少爷是二房魏姨娘生的,后来因着大夫人只生了二姑娘与您,长房没有男丁,这才过继到长房来的。”闵姑姑耐心解释。 “哦。”阮诺有些懊恼的揉了揉湿湿的头发:“怎么我都不记得了呢?” 闵姑姑眼神微闪:“五姑娘自小身子弱,因着宁州水土养人,这才去了别院养着,后来您大病了一场,病好了,这些个事儿却忘了。不过也不打紧,奴婢一点点说给五姑娘听便是了,姑娘聪慧,必然记得明白。” 阮诺笑眯眯的,掰着手指说给闵姑姑听:“我记得的,我祖父是太子少傅,有我父亲和二叔父,父亲从前在翰林院任职,母亲只生了我和二姐姐,二姐姐去岁出嫁,三哥哥过继给父亲,所以长房现在只有母亲,三哥哥和我了,对不对?” 闵姑姑欣慰的点了点头,用大毯子将阮诺裹出来,换了轻软的寝衣,给她擦头发:“大夫人生五姑娘的时候,伤了身子,自己也调养了这些年。这些年没有接五姑娘回府,是因着姑娘体弱,如今养好了,归了府,姑娘要好好孝顺大夫人才是。 大老爷才走,大夫人迈不过心里这个坎儿,瞧见姑娘就想起大老爷来,不愿意见着姑娘,也是有的,但总归是母女,一家子血脉,慢慢的就好了,姑娘可万不能再说什么,是不是大夫人生的话了。 让大夫人听到,可不是要寒心?大夫人那会儿为着生姑娘,险些连命都搭进去了。” “我记下了,日后再不说了。”阮诺打了个哈欠,肉乎乎的手揉了揉眼睛:“好困啊。” “姑娘再忍忍,湿着头发睡,可要染了风寒的,您可不能再病了。”闵姑姑说着,又换了一条干软的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