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旅长本来就不是个爱回家的主儿,那天之后竟然在营地附近搞了几间房子,彻彻底底搬走了,至此这府里喘气儿的只剩下后院的三夫人和小桃、以及前院两个名为站岗实为看押的小兵。
如今整个宅院都归了三夫人,她却只喜欢在赵旅长日常打拳的那块空地旁边坐着,从草木凋零坐到冬雪初至,自今溯往,将她这一辈子反复思量。
那天在隔壁听闻了吓唬刘德昌的动静,又见了地上那只奇怪的猫,三夫人心中对杨晓芸鬼魂的怕又消去了几分,毕竟如果她的鬼魂还在,他们根本犯不上演那么一出戏。别的不行,对于演戏、对于察言观色、对于细节分析,她自信是很擅长的,毕竟这可是她这一辈子赖以生存的本领呀。
没有了害怕,这思量就自私的货真价实,想到后来,生出了许多后悔和怨恨来。
后悔自己竟然会升起嫉妒之心,得到之后还想独占,否则按照对旅长心思的拿捏,地位不高不低,距离不远不近,却总是可以长长久久下去。
怨恨娘亲不知跟的是个什么登徒浪子,自己还没出生就不见了人影,而她竟然没用的只知道哭和唱,最终哭疯了、唱死了,扔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否则自己也不会渐渐长成今天这种一切想要的都必须不择手段的牢牢攥在手里、如果还有其他人共享就永远不得安宁的性子。
后悔自己怎么还有软弱,竟生出了想要依赖他人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把刘德昌这个不靠谱的当作娘家人,想到找他帮这个忙。
怨恨时运不佳,本来只是问他要一剂堕胎药,却没想到他弄回来那么一瓶东西。怨恨刘老板那一贯神神叨叨的想法,如果不是从小受他影响,怎会相信有蛊那种东西的存在。怨恨自己一时心软,竟然觉得不死人也许更好一些。
更怨恨,这世间竟无一人不顾缘由不分对错的相信自己、帮助自己。不知那郑副官和旅长说了什么,竟然让他为了一个并不怎么在意的女人费了那许多心思来试探自己。顺着时间再往前去,刘念芝死后刘老板竟然宁可让赵文宁跟着刘德昌那个废物也不让自己来带,分明是不相信自己。思来想去,将杨晓芸也一并恨了进去,她的温柔善意明显只是假装,否则不会因为只给她送了一次汤就把害她这个想法安在了自己身上。
所有这些,本来只是在她心中翻来覆去,直到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抬眼望去,真正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干净的让她生出了些许自卑和希冀来,想着如果有人愿意无理由的对自己好,那便把先前那些再重新思量一番。
“小桃啊,你说如果我对你好一点儿,当初你会不会帮我弄点儿砒霜下给二夫人,并且替我保守秘密不出卖我呢?”
小桃依旧愣愣的:“夫人,你得对我多好我才能愿意帮你去杀人啊?”
三夫人听了哈哈大笑了一场,笑得简直停不下来,笑得简直要流泪。
“你说的~对~啊~”,说着,她竟是起了一个婉转的调门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她娘在戏班子里挨打挨骂也不愿走,只为了放饭的时候能有她一个馒头。拿回来的时候那上面总是粘着她黑漆漆的手指印,十分恶心。想必她自己也是觉得恶心的,要不她怎么不吃,只是将一段秧歌戏反反复复的唱呢?那曲调本是羞涩雀跃,却被她唱得悲悲切切,自己正是就着那恶心的调子吃了那恶心的馒头。
“行走路过五乡坡
五乡坡前狂风刮
刮的轿帘忽扇着
月娥我手扒轿帘往外看
一宗一样我看明白
宫灯纱灯头前走
夹红毡的人两个
……”
三夫人从小最恨的就是这秧歌戏,尤其痛恨其中“月娥”二字,却没想到,她柔软翩迁的身段,在茫茫大雪中,和她娘那时几乎一模一样,她婉转细腻的声调,夹杂在北风中,好像她娘在轻唤她的名字。只是她这唱来跳来,既不欢欣也不悲戚,完全像一个局外人。
小桃不明缘由,但粗粗笨笨的心里竟然有些害怕:“夫人,你发什么疯?”
三夫人心说:我没有发疯呀,我娘没等到她的“小女婿十字披红就在马上坐”,她才发了疯。但我可不像她只会等,我可以骗、可以抢、可以害人,所以我嫁了人了呀,哪怕没有十字披红,但如今我也是独一份儿的了,我不会疯,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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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越下越大,周怀信倚着花蕊衣冠冢的墓碑,十分困倦,最近是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困着困着竟然就在漫天大雪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花蕊真的如他那日所说,万千霜雪凝聚成了一个她,从风雪中走来,不复旧日容颜,斗篷的阴影下是一张丑陋狰狞的脸。周怀信却满心喜悦,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奈何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一阵北风吹过,在他睫毛上吹出了一层白霜,他能感觉到这层霜越结越厚,压得眼皮沉甸甸的,内心却渐渐宁静。
谁知身上突然多了一丝重量,半梦半醒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的一伸手,抓住了一只手臂。
“别走!”梦境消散,但手中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死命攥住那只往回拉扯的手臂,哀求道:“别走,你别走……我不睁眼,好吗?求你别走……你、你要走的话,就把这斗篷也带走,把我也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