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徐图便着人准备了扫墓拜祭所用的物件和贡品,前去拜祭程铮海。 程习习和程戈均是一身素服。府中下人肃穆的立在一旁,脸上或多或少露出悲戚之意。 道路两旁露水未干,程家一行人已往九阴山去了。行至山脚下,奴仆们在原地等候,崔护并吴妈俩人提着祭拜用的物品随行。 一座新坟已郁郁葱葱长满了青草,清晨的风吹过来,坟上的草颤巍巍地和来人打着招呼。 “老爷——”徐图老泪纵横,双膝跪倒。 程习习姐弟俩跪在一旁,眼眶通红,止不住低低饮泣。 “老爷和夫人一生所求不过平安,怎奈老天不长眼睛。如今您走了,我就算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护小姐和少爷周全!……” 徐图的声音低低的,旁人听不清晰,但他望向远山,视线变得越来越坚定。他回头,撞上一道迷茫的视线。 “崔护,老爷带你回程家时你才那么大点。时间过得真快呀——”徐图道,“过来给老爷磕个头吧,也算报答他对你的养育之恩。” 崔护定定地看着墓碑。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快得仿佛没有流逝一般。 一切仿佛还在昨日,程铮海一身血衣走进卧房,将躲在被子里的崔护抱了出来。程铮海冰凉的手掌捂着崔护的眼睛,可是崔护还是看到了,他看到寨子里血流成河,他的叔叔伯伯,他的兄弟姐妹,他的父亲母亲全都倒在血泊中。可是明明就在刚才,寨子里的人们正在宴请程铮海。没错,一个强盗头领在宴请一位镖师。 崔护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他开始放声大哭,可是温热的眼泪落在冰凉的胸前,他慢慢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崔护伸手掐住程铮海的脖子。那时候他才多大呀?三岁?四岁?或者五岁?崔护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程铮海架开他的手,平静地说道:“你现在杀不了我。我等你十年,十年后你再来杀我。”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崔护不停地控诉着这个抱着自己的汉子,他甚至有点希望程铮海一怒之下将自己也杀掉。这些鲜血让他仿佛一夜之间脱离了儿童时代,他似乎早早明白要杀掉眼前的这个汉子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复仇,仿佛一块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颈上。崔护感觉到异常疲惫,于是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程铮海将崔护抱回了家,并且让他和自己的儿子同吃同住。一个强盗的儿子和一个镖师的儿子住在一起,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和仇人的儿子住在一起,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你的仇人是我。”程铮海放下这句话便走开了。 崔护看见程戈朝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突然,程戈被人挡在身后。 “弟弟,我们走。”程习习娇嫩的声音里透着防备。 程习习并不理他,带着程戈快速穿过花园,穿过石桥,穿过长廊,穿过院子,来到一座假山前。 崔护在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也不说话。 程习习爬到假山的最上面,眼睛看向高墙的外面,她根本不曾看过崔护一眼。 程戈悄悄地靠近崔护,还没说话就先笑起来。 程戈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崔护觉得他的笑容很讨厌。程铮海那天也是这样对着自己的父亲笑。崔护狠狠地推开了程戈,怒气冲冲地往回走。 一块石子打在身上,崔护回头。看见假山上的程习习同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程戈坐在地上,眨巴着眼睛,视线在他和程习习之间逡巡。 事实上,在程家待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崔护从来没想过要把复仇的屠刀对准程戈。因为,崔护同样不会忘记那天。 ——“从厢房左拐,有一个废弃的园子,你可以从那里出去。”程习习对崔护说。 崔护怀里揣着程习习给他的银两,很轻易就翻出墙外。他父亲可是浙东一霸崔不留,崔不留的儿子,当然不是狗熊。然而,老虎崽子在没学会自己捕食之前,和院墙里圈养的猫咪也没什么两样。年幼的崔护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才刚出城就被贼人盯上了。没了银子,他是继续走呢,还是回程家?崔护咬着牙,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仍是不回头地往城外走。虽然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但崔护仍旧没有回头。 程铮海找到崔护的时候,崔护已经走过了许多城镇。那时候的崔护,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崔护不知道程铮海是怎么从一堆抢食的叫花子中发现自己的,他很想问,但他始终没有问。 程戈一把抱住崔护,一叠声地问:“你去了哪里?” 不过月余,崔护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破碎的衣衫挂在身上,整个人散发出不洁的气味。小小的程戈用力地抱住了他,崔护被勒得疼痛。程戈的脖颈白晃晃地在崔护眼前,可是崔护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再有去勒紧它的勇气。崔不留是重情义的汉子,而崔护是崔不留的儿子。崔护看着高马上的程铮海,恨意沸腾。 程铮海找到崔护的时候,就是那样坐在马上,含笑看着崔护从一群叫花子中挤到最前面,高声叫道:“好!虎父无犬子!” 可如今坟草老高,身化白骨,程铮海这个人仿佛浓缩成了一块石雕的墓碑。到哪里去报自己的血海深仇呢?崔护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过了许久哭叫出来:“你骗了我!”一口血自嗓子眼里喷薄而出,倒地人事不知。 程习习和程戈俱是一惊。程戈膝行至崔护身旁,接过吴妈递来的糖水,送到崔护嘴边。崔护悠悠转醒,一滴硕大的泪从眼角落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程铮海死得时候,崔护也未曾掉泪。不知情的人直道崔护心硬,却不想崔护内心怎样矛盾,如今心疾和累月而来压抑的伤痛一齐发作,一口血吓住了众人。 徐图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口中不住道:“作孽呀!作孽呀!” 程习习扭头不忍看,一边流泪一边往火盆里烧纸。她挽起的袖子下有白皙的肌肤,肌肤上却隐隐有浅褐色的疤痕,仿佛光洁的雪地被鸟儿打乱了平静,留下翅膀的痕迹。 那一年,程习习帮助崔护逃走,事情败露后被程铮海打得昏厥了过去。直至崔护回家,程习习仍缠绵病榻。 崔护听程习习房里的丫头妈子们说,程习习的伤口发痒,她整夜睡不着。于是他便跑到程习习的院外吹笛子。第二天,崔护因为有事耽搁了,却看见程习习房里的丫头探头探脑地等在门外。 “你今天能再去吹一遍昨天的曲子吗?小姐昨晚睡得比前几日好了些。” 崔护站在程习习的院外,将父亲教他吹的曲子一遍遍地吹,眼睛像着了火般痛,但他没有流泪。 崔护去看望程习习的时候,送了她一只自己做的笛子。他在笛子上刻了个“习”字。 程习习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几天,笛子出现在了程戈手上,当然,刻字的地方被重新打磨过了。崔护明白了程习习的意思,于是,他渐渐习惯了程家的生活,也渐渐习惯了陪在程戈身边。只是关于复仇,崔护从来没有忘记。 香烛的烟袅袅升起,环绕在山间,最后和晨雾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