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失在院子里的两道黑影是徐图和崔护。 书房的门被推开,俩人一前一后落在屋子当中。 书房里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崔护的影子被斜斜地投在地上,过了很久,那影子仍是不动。 徐图走过去,无声地拍了拍崔护的肩膀。 “小姐来了。”徐图说道。 崔护映在地上的影子动了动。 过了片刻,门外才传来程习习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房门被叩响了。程习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伯伯——” 门开了。程习习原本含着笑的脸换上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她看见崔护像一只破口袋般耸在屋子中间,而他和徐图俩人俱是一袭夜行衣。 “啊,你们……”程习习轻呼。 “小姐,我有话和你说。”徐图认真道。 程习习见状,凝神倾听。 “这件事,原本只有老爷,崔护和我三人知情。你与少爷从未被告知。”徐图看着程习习,“这件事情一旦道出,你们的这一生,只怕便不会安稳了。崔家的灭门血案……” 程习习心突突地跳着,强笑道:“徐伯伯,崔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崔大侠寨子里的血案,并非老爷所为。当年老爷和崔大侠一见如故,一起截下运往京城的贡品,用来救济丰河以南闹饥荒的灾民。谁曾想这件事被人告了密,他是……”徐图担忧地看了一眼崔护。 崔护痛苦地将眉毛拧成一团:“他便是我舅舅。是他,带着官民屠了全寨的人。我们崔家的血助他平步青云!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这么多年来,我竟是个傻子!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那天,那些血……” “这么说……我父亲并没有……”程习习的声音很轻。 徐图错了,程习习知道崔家的灭门血案。她是多么敏感的姑娘啊,从崔护充满仇恨的眼睛里,她慢慢相信凶手是自己的父亲。 崔护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铮海叔于我有恩,我却……” 徐图道:“老爷生前查了很久,才追查到叛徒的踪迹。当年的贡品是由建州知府送去给长庆王的寿礼,我们在建州知府叶霖和长庆王爷魏松君的周边查访,均是一无所获。直至前段时间,高丞相名下的一块地变更到了长庆王名下……” “素闻长庆王和高丞相不对盘,这件事情透着蹊跷。”程习习也皱起了眉头。 “所以,很多事情并非如外表可见那般呀——”,徐图顿了顿,接着说道,“办理这件事情的人却是熟人,也就是崔护的舅舅,昔日崔不留最信任的妻弟——柳木青。不过,这时他已经改名换姓,有了新身份——太子府中的红人杨平安。后来老爷去了,我顺着老爷留下的线索找下去,扯藤找根,后面的事情便很容易查了。” “柳木青躲在太子府中,谁又会想得到呢。”程习习看见崔护仍是怔怔地站着,叹了口气道:“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也能安息了。” “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过得痛苦。我恨你们,我甚至怨恨铮海叔死得太早,让我不能……不能手刃他……” 程习习蹲下身子,直视着崔护的眼睛:“太子府不是我们寻常百姓能够进去的地方,万事的从长计议。杀人很容易,但是柳木青不过是条走狗罢了,你的仇人,不,我们的仇人,是柳木青背后之人。” 崔护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不会连累你们程家。” 程习习语滞:“你……” “你随我来。”徐图打开房门,率先走到天井里。 突然打开的房门灌进了一阵风,程习习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你拿出崔家的大擒拿手,如果接得下我三十招,你明儿一早便离开,我断不会拦你。”徐图缓缓站定,轻抬右手,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顿起,哪里还见老人的颓态。 崔护的脚下似乎有千斤重,他走到天井中,在徐图面前站定。 “当年你父亲凭借大擒拿手在绿林中谋得一袭地位,他去世得早,可是老爷对你的栽培算得上无愧你父亲,也不枉他们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今天我代你父亲来考量你,尽可全力以赴,请。” 崔护迟疑地看着徐图,忽然一跺脚,一声低吼,脚风横扫,身子向徐图扑去,双拳已砸向徐图的太阳穴。崔护的速度之快,足以证明他这么多年来没有偷懒。崔护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身量未长足,拳风不见得多么凌厉,但是如此一拳下去,怕没有人受得了。 程习习紧拽这裙裾,紧张得两手冒汗。 眼看着崔护的拳头要落在徐图的身上,再无躲避的可能,崔护却扑空了。再看徐图,仍站在原地,似乎从未移动过身体。 崔护陡然一惊,他站定,晃了晃脑袋,谨慎地围着徐图踱步。崔护原只发挥了七分力,以防自己收不住,伤到徐图。现如今却打起来十二分精神来对战,这一凝神,忘却了俗念,威力自然大增。 徐图微微一笑,大喝道:“好!” 月亮已经移过了中天,崔护的出拳越来越快,可顶多只能碰到徐图的衣袂。最终,崔护被徐图制住了,徐图的手已拿出了崔护的要穴。崔护动弹不得,不住地喘着粗气。 “如果你明儿出了程家的门,后天我们便要替你收尸了。”徐图松开手。 “大不了拼个一死……” 徐图打断崔护的话:“逞匹夫之勇!你这是白白地去给仇人的看门狗打牙祭!” “徐伯伯……”程习习给徐图递过一块热毛巾,又将另一块毛巾粗鲁地塞在崔护手上。 “我知道你始终在防我。”崔护拽紧手里的毛巾,突然出声。 “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恨。”程习习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 “可是我恨错了人,一直以来,我错将自己的恩人恨着!”崔护一把扶住程习习的肩,使劲摇晃着:“我一直,一直,将你们,都当成我的,仇人。” 程习习道:“过去的误会若还要时时记着,那么还叫不叫人活了。” “我错得离谱,我又怎么好意思在程家待下去?”崔护笑了一下,道,“习习,你知道吗?那天我知道你在后院花园,我看到玉霜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去了,我没有阻拦他们。我……你恨我吧。” 程习习苦笑了一笑:“若说怕,我也怕了快十年。自从你来我家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想报复我们。你的仇恨,是那么□□裸,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把你送走,我们或许就安全了。后来你被父亲找回来了,我便不再存了送你走的心思。渐渐地,我猜到家里那些多出来牌位是你的亲人,可是他们是怎么死得呢,为什么父亲脸上常常露出悔恨的神情。终于,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海里出现了——父亲杀了他们呀。可我总不愿十分地相信。今天,我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崔护一脸震惊地看着程习习,原来这十年来,痛苦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怪不得你总是睡不安稳……” “我总在想,如果你硬是要恨程家,那便来恨我吧。只要你仍将戈儿当做朋友、兄弟。你一直对戈儿很好,呵,直至父亲去世后。那天,戈儿被二叔拉出去,你没有拦……不过那是以前了,我相信你以后不会了,对吧?”程习习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真的不怪我吗?那天,你差点……”崔护嗫嚅着。 “如果那天真的发生了,那是命,我认。可是我现在好好的。” “姐姐,崔大哥,徐伯伯——”程戈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打着呵欠说,“你们怎么还不睡?” 徐图心疼地取了件披风,对程戈道:“外面风大,你怎么就过来了,身边时候的人也没带着?” “我醒来见崔大哥还没回来,就自己找过来了,身边的人都没跟着。”程戈迷迷糊糊地说道。 程习习拉过崔护,搂着程戈往门外走去,说道:“我们都回去睡觉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徐图、崔护和程习习三人对视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