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陈设华美,桌上九龙纹样的黑陶鼎最为夺目。里面淡淡的黄光闪动,仿佛有生命一般。风择暮看到这鼎,举起来就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疯了!败家玩意儿!”风潜是上代城主,也是风择暮的爷爷。看到他这么撒泼,只心疼地看着地上碎片,捶胸顿足。 “老东西!”风择暮目光阴骘:“你为什么骗我!” “龟孙儿我是不是为了你!!我昨晚上都被扔到井里了你还想怎么样!!” 风择暮双目赤红,紧紧攥住丝绸帐幕:“我想她死我想她万劫不复!!” 啪—— 清脆响亮。风潜给了他一巴掌,也红了眼眶:“神、经、病。” “你根本不是恨她,你只是恨你自己留不住她!” 那个时候,归墟还是境尊;而风择暮,还不是城主。 这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年,天纵奇才容貌绮丽。然,好杀戮,喜猎人,炮制酷刑,滥杀无辜。 在风择暮面前,言语有过失则拔其舌,行为有过失则砍其肢。他喜怒无常,嘉陵温家灭门案也是他一手所为。六界积怨已久却动不了他分毫——他是《明府元龟》唯一认的宿主。 他越发肆无忌惮,终于在一个冬天在旷野用活人献祭的时候,被归墟剖去了元丹罚其谢罪。千年修为一朝丧,他成了废人。风择暮睚眦必报,如果不是复仇心盛,他根本活不下来。 他要杀掉这最高位置上的女人,他要猎神,他要杀掉归墟! 他就这么恨着,一年又一年。直到一百年多前的某一天,归墟突然又来找他,把他带到一座山里带他修行。她竟然给自己传授纵尸之术和护心之法。 彼时她眉眼再不像第一次那么清冷无心。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里,每一天,她在想着怎么救他,而他,在想着怎么杀她。时时刻刻,每次夜里盯着打坐凝神的归墟,他都满目杀气地死死盯着她的脸。 三年后。 “你我缘尽,就此相别。”归墟转过身去,拂袖要离开。 “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风择暮死死盯着归墟,抓住归墟衣角:“我恨他们!因为我是半妖,是低贱的半妖,他们践踏鞭打我,父亲母亲为了保护我,被风潜那个老东西赶出城门,又被温家三十六口欺凌致死!!” “他们无辜,我父母又何辜!”风择暮激动地咳嗽不止:“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良久无语,归墟只背对着他:“你不是半妖,你是断界奇人,你是背负救世宿命的。” “你是在赎罪,是为我还是为了,”他冷笑一声:“风祭渊。”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她肩膀一抖。 她褪下所有武装,回头悲哀一笑。 “死者已逝,我只为你。” “你恨我就拿出你袖中匕首,”归墟一直知道他的杀意,她摊开手臂迎向他。 “归墟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 …… 害自己失去元丹险些丧命的是她,让自己跪于众人面前谢罪的是她,他恨她恨到以此为支撑活了下来,可教授自己法术延续自己性命偏偏也是他。 “你看,她这样对我,”风择暮看着风潜悲哀一笑,颓然坐在美人靠上:“我连恨她都没法恨她。” 我连恨她,都没有资格。 “老东西,是你骗了我!!” 风潜看着他歇斯底里,只叹了口气。他当年为了让风择暮了愿,做了个归墟模样的偶,让风择暮杀死。后来甲申之变猎神之征,风择暮才知道归墟是真的死了。 魂、飞、魄、散。 风潜吼道:“可你根本就不想她死!” 归墟真的死了,他却又像疯了一样,搜尽一切禁术画尽一切血阵走遍一切野山寻遍一切方术,只为了让她复活;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不吃不睡不眠不休不哭不笑,钻研夺舍之术凝魄之法,只是为了见她一面。最终,风择暮遭到禁术反噬体内血竭,虚弱如灯将灭。 风潜指了指地上碎片:“如果我不是骗你说我找到了她一丝魂魄锁在九龙鼎里,如果我不是骗你说她尚有一线复活可能,你会靠此活到现在嘛?!” “孙儿,从前是爷爷对不住你,”风潜一大把年纪,还是忍不住仰头含泪:“你父亲走了,祭渊走了,老朽只剩下你了。” “以你的头脑想必早看出来境尊的魂魄并不完整,她并没有完全复活,但这样活得平凡最好不过。” 风潜曾经追随归墟身侧,虽没有资格深交但他知道,说她什么灭世、什么屠杀断界奇人,就是个屁! 甲申之变猎神之征,全天下引以为傲;可只要在他使奴城这一亩三分地听到,就是天王老子他风潜也要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归墟境尊就是六界归心,第一真神!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城!主!”风潜擦了擦眼泪,突然撩衣拱手跪下:“我求城主,好好活。” …… 琉璃瓦屋顶上,凌飞镜墨发迎风飞扬,衣衫烈烈迎风响,手中把玩着一个白玉瓷瓶。她向南看着,仰头饮了一口酒,那边亮亮的孤星之下,有师父守护的奉生山。 风择暮看她衣衫单薄,脱了狐裘,想了想扔到了下面。 “二十三具女尸。” “哼。”凌飞镜嘲讽地一笑,连回嘴都懒得回。这次看到《明府元龟》是没希望了,自己的问题也没办法解决了。 可时候到了,她该走了。 “我把她们都练成了活尸。” “嗯?” 凌飞镜一愣,回头朝他看去。活尸?活尸是最像人的存在,只是有些痴呆模样。只要主人不操纵他们,他们就能像自由的正常人一样吃喝拉撒睡。炼活尸一着不慎施术者会被夺取魂魄,就算是她,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而这个变态病娇城主,居然一下子练成二十三具!不是天才,是鬼才啊!! “怎么,觉得我能和‘藏镜人’齐名?” 归墟,你背负骂名教的纵尸我都会了,而且我还练成了新的秘术——活尸。 “哎你!”凌飞镜翻了个白眼,他一定知道自己就是藏镜人了!她扔给他一袋酒:“有你这么板着脸笑话人的嘛? 他刚接过酒,凌飞镜又扔给他一个东西。他接过一看,是个小瓷瓶:“这是?” “这是我炼的丹,我看我的血不用很多也能帮你续命,就试了试,居然炼成了。” “你,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子。”即便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让我死吗?蠢女人。 “对啊,试了不少次,我现在觉得自己也快血竭了。” “白痴幼稚不清醒。” 凌飞镜哈哈一笑,没心没肺。风择暮也伸手给她一个瓶子:“灵契不毁,使奴是不能自由的。缚灵链你是知道的。” 缚灵链。“操纵共生”。白色灵契扔向圣坛,由青火点燃,所化成的锁链,是为天下至坚之物。得之,可操纵万千使奴。可要获自由身,需使奴自己把属于自己的锁链斩断,这也意味着要自己战胜自己。千年来,也只有一条黑龙——东方破,做到了而已。 “但是这个药水,能抹去印记。当然,治标不治本。” “天呐!”凌飞镜拍拍脑袋,他居然知道自己三个问题之一是帮白雀童子问使奴印记解除之法!!她小心把它揣到怀里,千恩万谢。 “你该不会是把《明府元龟》吃了吧!你咋什么也知道!” “白痴、幼稚、不清醒!”风择暮看着她大放异彩的眸子,冷哼一声,非常鄙夷。 “但关于你的,上面没有答案。” 世人都道《明府元龟》乃界宝,得之可窥天道,得之可纵星盘。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自己的这部书只有半卷而已。这半卷只是外篇,确实能知晓一切事情。 除了上古真神的讯息。这些都记在上半卷内篇里,可这内篇,没人知道在哪。 风择暮似乎很享受看她因为自己一句话就情绪大起大落,只笑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灵力越来越弱是因为这个。” 他突然握住她手腕,看了看上面红绳。 “才不是!”凌飞镜一恼,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越握越紧。风择暮看她眉头紧蹙,冷笑道:“你就这么不愿承认白息姜对你下套嘛?” “这上面的石头,是杀炁石,顾名思义不需我解释。” 风择暮指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石头:“不过杀炁石功效极强,化炁于无形,正常情况下不会有光,我还真是头一遭见识到你这么源源不绝的炁,凝聚在石头里它吃都吃不完。” “这么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是因为它。” “不止这样。”风择暮看她痛苦内心竟异常开心,他勾唇一笑,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见她脸色越发凝重,眼中泪光一闪抿唇不语。 “所以你还不打算把它摘下来?” “走一步算一步吧。”凌飞镜强行扯出来一个微笑,笑比哭还难看。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什么?” 凌飞镜饮了口酒,面色凝重:“我是归墟嘛?” 这些天这些事这些怪人,她再怎么宽慰自己也没有用。如果自己真的是灭世妖神归墟的话,那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什么好端端总是被追杀,比如为什么丹诛圣君认识自己,比如—— 师父为什么想除掉自己。 “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风择暮看着她就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现在是凌飞镜不是吗?” “嗯,甚合我意!” “投契如此,快慰平生!”凌飞镜拍拍他肩膀,也不介意他一脸嫌弃:“咱们今后就以兄弟相称,你叫我‘凌兄’,我叫你‘风兄’!” 丰胸…… 风择暮见她和自己勾肩搭背,只皱了皱眉:“哦。” “……” 两人对月饮酒正酣,互相讽刺调侃,凌飞镜倒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风择暮看她醉眼迷离,只任她靠着自己,从腰间取出笛子,低低吹了段调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杜宇声声不忍闻。 见他神色孤远,凌飞镜忍不住扣着琉璃瓦,轻轻和了起来。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内心凄切哀婉。 风择暮看着高不可触的月下飞天镜,似乎也刚懂得了这曲子里的感情。 这是归墟给自己做的竹笛。这是归墟教自己吹的曲子。 那个时候的归墟,心里有个人。 一定是这样吧。 对,他就是嫉妒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