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延宫,北苑。 前朝最为肮脏不堪的所在,相较锦上堪之地狱,比之牢监又胜几何?究其根由,无异乎囚孽无名,罪后蒙唾。孰人会较亡徒劫家几舍,戮财几许?当论前堂为臣几多,孰而功高震主,孰而心生觊觎,孰而夺朝兵败,孰而结营谋私,孰而毁迹贪墨,孰而一朝雪落,又或君有惩心,臣唯枉死;朝野无常,几番诛连。千之万之,百种各尽,殊途同归,凡入此者,皆日日备遭嫌唾辱打,劳役饥寒,暗无天日,百苦难堪。 无人会同情罪奴的遭遇,因为奴隶生当便该如此。也无人能容下罪奴的存在,因为他们注定一身肮脏。故当中罪奴纵得逃脱,也于市井无从栖身。偶有不堪奴役之人但求后世无争,行尽几番龌龊,方与看守换得自由,侥幸逃脱。而多数者,皆惨亡于苦厄打骂,弃之荒野,所姓何名,从何胄贵,自再无人提及。 北苑寥冷,自骆朝建宫时起便为禁足冷落妃嫔所用,于骆王骆骏一朝更用来关押卒殁贵胄王亲,二十载来日日鞭挞,夜夜折磨,残之肉躯,戮之魂灵,泣血嘶嚎无数,却于今日起,再也无了声息。 熊熊大火燃烧,焰至百丈,直欲蔽日。身形娇小的女子端立锈漆门前,身量未及沉广大门的一半,却孤高如日下姝艳,傲然如冬雪梅骨。大红凤袍曳地,云纹欲飞,瑞应翔展,金鳞高履傲翘,鱼龙潜跃,漪海如沧。十二金钗熠灿,盘插朝凤髻上,映见火海,竟也美得火红。 朽梁烧断的噼啪声被烈焰轰然灼灼掩盖,血液焚干的腥烈味道于寒冷沉凝的空气中蔓延弥散。强忍住胃中的不适,女子静静看着,座座鳞次栉比于烈烈中缓缓倾塌,一双寒眸平澜无波。上百侍卫成行分列两侧,沾着淋漓血迹的刃口尤在滴着殷红,流淌至女子脚边,又沿砖石缝隙缓缓流走,仿佛那一袭凤华之人,论谁都要避之三分。 顷刻之前,一柄柄柳叶薄刃浸没一具具枯如柴骨的身体。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双双濒死的眸子望向她,不曾有过恐惧。除了应有的怨毒,剩下的,便尽是得以终此的解脱。 解脱么? 深宫之人,自迈入那广亮朱漆大门的一刻起,构陷,诋毁,痛苦,折辱,便如影随形,直至死去,方才解脱。人无贵贱,论谁都是如此。奴役如此,宫人如此,侍从如此,朝臣如此,便连她自己——也如此。 “娘娘。” 正自于心中苦笑,但闻身后琼莹唤她:“禀娘娘,迟姑娘好像不太好。” 目不侧视的女子终于转身,缓缓行至肩舆旁。青篷金璧的肩舆红绫称于四角,平日可以当做帐帘。如今并未系好,绫绸随风荡拂,隐约隐得当中之人的面目,却无从掩却枯瘦颓然的身形。 为医仁心,不想让御医亲眼见识自己的狰狞残忍,特别是宋陌,她真心不忍。身边未带一个医者,飞雪只得蹲俯下身,亲自持了女子枯槁如柴的手腕细细拿捏起来。 触及腕上的温度,冰凉指尖蓦地便是一烫。仔细号问一阵后,飞雪又径自将手探进帐去,摸了下女子滚烫的额头,心里有了推断,将盖在女子身上的被子掀开,微微退下领口沾着血渍的衣襟。 待见颈下交错的伤痕。一旁服侍的蝉儿蓦地一吓。手一紧,竟将飞雪手背抓出几道血痕来。 “怎么这般没轻没重的?”一旁琼莹见了骇然,失手伤了主子,可怎生是好?当下责骂好为其开脱,“慌慌张张能做什么,还不快给娘娘赔罪?” 蝉儿见状更是害怕,顾不得想自己无意的轻轻一抓,为何竟会在皇后手上留下伤痕。忙爬起跪好认错,正要叩首,却被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扶住。 “罢了。”飞雪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道,“蝉儿久病未愈,是我未顾虑周全,将她带了来,不怨她。” 琼莹心下一松,见飞雪重新放下帘子,正要俯身扶她起来,却见夕阳下自己的纤柔的影子蓦地拢上一片阴影,覆盖隐却,顷刻消失不见。 “陛······陛下。” 抬首看见比自己高出多半个头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琼莹一惊,连忙俯身行礼。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看见圣上,男子的疏冷严判之前虽有耳闻,不想今日见了才真正觉得骇人。刀削般的面颊冷如冰峭,高挺鼻梁英如山朗,带着男子应有的冷峻坚毅。令她后怕的,不是那种坚,而是那种冷。但见其飞扬眉宇拧蹙,无情薄唇紧抿,尤其那双眼睛,深如幽潭,倏一阴沉,直令人从头凉到脚底,如何不令人心中生寒? 明显他是冲着娘娘来的。琼莹心中惧得打鼓,本想上前拦着,却碍于对方身上隐隐威迫不敢抬首,更莫谈挪动脚步。直至一双玲珑双手进入视线,扶上自己保持着请安姿势的手臂,她方才一惊,抬眼看向那人,却是琴儿。 “你做的?” 待琴儿扶她良久,麻木的腿脚方才恢复知觉。而立在她面前的帝王,却已不知何时冲到皇后面前,对她发出了第一声质问。 “不错。” 优雅下颚微扬,于夕阳中勒出美丽弧度,俏丽而不失威仪。大红凤袍的女子端然立于原处,面对顷刻逼近咫尺的男子,重重华服之下的病弱之躯毫无一丝退让:“是又如何?” “陛下,娘娘她······” 一望遥遥铺陈开来的随从队伍,再见帝王冷声质问的威严架势,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寥寥可数的几人,琼莹不由慌了。人赃俱获,眼下形势明显对皇后不利,欲做相劝,刚开了口,便被琴儿猛地拉了下衣袖。 隔着衣衫感到纤秀双手的劲力,她当下缄口。微微侧首,偷偷瞥得身旁女子的面容,顷刻止了言语。 但见身旁女子面容苍白,丹唇紧咬。显是也在紧张,却偏有一种镇定自挺致的身体里不断逸散。眼前女子并未比她年长多少,同为韶龄,而对方,却如此的与众不同。 像服了安神药般,心中惊惧顿时却了大半。幼失双亲的她为讨一口饭吃,于市井时什么未争过,什么未抢过?为赚几个铜子抢着倒酒楼脏臭的泔水,饿得两眼发昏时偷粮铺剩下的粗馍,发现后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为能入得许多女子看都不愿看上一眼的舞坊卖艺,争着与花魁斗艳,被花魁的一众陪衬扯着头发打骂······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一群花红柳绿蜂拥而上,打的打,踢的踢,甚至拧起她肩上的包骨皮打她耳光。一群卑贱的舞女,只为讨好比她们具有色艺的卑贱舞女,对她大打出手。许多行人路过,满目鄙夷地看看她,便冷漠地走过。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她连卑贱的舞女都不如,说她只配去临街的烟花下贱处卖弄皮肉,去给青楼的老鸨洗衣做饭,弯腰捶腿······ 二十年来无数屈辱,她都一一忍下,咬牙挺到如今。本觉自己足够坚强,而较之身旁女子的从容,她却连一丝一毫都比不上······ “朕准你这么做了?” 那厢出神的一瞬,玄黑衣袍的帝王已发出第二声逼问。冷冷俯视,双眸寒冽如冰,江麟语气亦变得沉冷,随之而来的凛凛寒迫直欲将近处一片火海皆凝成了冰:“北苑罪奴皆为前朝贵胄,兹事体大,如何处置仍待商榷。一概处死放火烧宫,你晓得后果么?” “无非是一群大臣冒死进谏,求陛下废后罢了。废便废了,又有何干?”宫中荣宠便是性命,飞雪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神情自若,浓若黛墨的眷眉玩味一挑,曲缠而不失凌然,足以显出画眉之人颇为不凡的技艺,“陛下本事通天,连渝王都可杀得。一群老顽固,应该碍不得陛下的眼······” “你疯了!” 余音长长,犹带女子嗓音特有的婉转清扬,却又因含了威仪刻意沉重。便是那最后两句话,直直戳中江麟内心深处。他顿时暴怒,猛地朝女子大吼:“你是皇后,是国后,是一国之后,一国百姓之后!群臣弹劾你,你可以不管,可百姓呢?你烧了民宅,你知道现在市井里如何说你?你是皇后,是君王的妻子,水能覆舟的道理你应该懂!失了民心,你还能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百姓安居之处才是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顺民心者才是王臣!你身为皇后,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莫非还要朕教你?” “陛下,陛下!” 一番话吼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于远处见得圣上额角暴起的青筋,琼莹再也按捺不住,强自拨开琴儿急急扶她的手快奔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江麟身前,眼泪顷刻夺眶而出,霎时哭得梨花带雨:“陛下不可啊,娘娘身子未愈,禁不得陛下这般吼啊!娘娘烧民宅也是为了陛下,为了百姓!那民宅窝藏了明家余孽,放虎归山若行谋反,沧延怕再揭兵戈啊!如今各处战乱方歇,经了莫大浩劫,百姓失了屋田,挨饿受冻,已禁不起颠沛流离了!” 她边说边哭,众人还未从方才怒吼中回过神来,见琼莹哭得没完没了,更是愣住了。 “一个宫人,懂的还不少。” 哭声伴随北苑宫舍焚烧的噼啪声,火焰被风一吹,夹带呜咽哭嚎般的呼呼声,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怜悯。早有百十宫人拎着水桶赶来扑火,却如何也扑不灭。江麟怒气未消,此番更添烦乱,阴郁之气与越烧越旺的大火一并升腾,渐渐旺盛。不同方才毫无芥蒂的咆哮,那怒气转为隐忍,逐渐化为眸中点点星芒,江麟强行压抑,冷静俯视跪在自己脚边的宫女,“知道得比主子都多,看来并非主子传授的你。你是从何得知的这些?” 哭声戛然而止。琼莹霎时愣住,怔怔抬眸望去,正对上那双寒如幽彻的眼眸。但见两丛潭水中精芒点点,直欲凝出冰来,她当下一个机灵,未干的泪水挂在颊上,数九寒风一吹便结了冰般止住,直冻得面颊生疼,却不敢抬手去拭。 “对宫外的事了解得如此之多,果然是刚进宫的。”江麟直视宫女眼眸,仿要刺出冰锥的眸子直欲将她的全身穿透,“你叫琼莹?” “你有一个妹妹,叫琼玉······” “陛下!” 直当地上的琼莹惊骇惶恐将要昏厥时,琴儿终于上前,一迈跃至宫女身前,抵住她开始摇晃的身子,躬身行礼:“陛下说笑了,琼莹妹妹曾是昭仪娘娘身边的宫女,未得昭仪娘娘喜爱只得留在厨下打下手,连渝先王也未见过。后来因担心宫外的妹妹过得不好才出了宫。谁知眼下又被选进了宫来。奴婢也是方认出来,还请陛下准允奴婢,跟妹妹好好说说话。” “又没人让你跪,这是做什么,膝盖不要了不成?”说完还未等圣上开口便扶了琼莹起身,“瞧你人都瘦了,定是在宫外吃了不少苦吧?快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了,你不说我都要急死了!” 知她在为自己解围,琼莹想随之站起,但因骇然恐惧未过,双腿瘫软,却是如何都站不起身来。 “既为一国之后,本宫何尝需要宫女说情?” 一边帝王冷冷俯视,一边琴儿极力解围。正当众人留意三人之间的瞬息万变时,徒听一声清冷响起,随之便见一角艳红,一只华履自琼莹身后缓缓步出,却是良久未发一言的皇后开了金口。 “这丫头刚进宫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哭成这样。离宫多年,如今便连这宫里头的残忍,都忘了······”看也未看琼莹一眼,任由她软得像滩水一样瘫软在地上,飞雪径自绕过她,悠然踱到江麟身前。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近得直能闻见对方吐息时的阵阵热气,袅袅如烟,于日头渐落的寒冷中凝成墙雾,隔绝近在咫尺的面容,“真是蠢啊······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与一个蠢人好生计较,未免太失体面了些······” 一句飘忽云淡风轻,却字字诛心。烧宫也是小事,废后也是小事,那这宫里什么才是大事?自己宫人好心求情,寥寥几语便成了蠢笨,连带再说眼前圣上有失体统,当真是要你死我活破釜沉舟了。 “朕何曾与她计较,不过是她拦在朕面前,误了朕的好事。”眸底闪过不易觉察的愠意,听得对方语中的讥诮,江麟薄唇一抿,一字字咬牙道,“朕要计较的——是你。” 一句凛然,直将宫门前的一切都凝成了冰。与之同时,落漆大门内的火舌反尽蹿得高了,仿佛在应和着帝王的那句话,愈要将让他们备受折磨的先王的亲女燎燎吞噬,将让他们命丧于此的当今皇后,一分分一寸寸的烹烈撕碎,挫骨扬灰,不留余地。 “与我计较,说得好。” 众人尽皆噤若寒蝉,美冠华衣的女子却蓦然轻笑,眼角朱砂勾勒上挑,直飞入鬂,随着淡笑浅浅晕开一抹粉黛,轮廓虽已不甚清晰,可那如化在一汪秋水里的模糊,却澈然似一双飞翼。只是一个浅笑,那傲物翔展的风华,便胜人间佳丽无数:“陛下如何破城,如何登位,千百种种,莫非都忘了干净?本宫还未与陛下计较,陛下倒先计较上了本宫,大丈夫金戟铁马,扬名千载,果当不拘小节······” “住口!” “陛下既做得,本宫如何不能说得?”丹艳樱唇弯出讥诮弧度,渐渐延展,深深嵌入清丽凌傲的面容,将惜曾一抹纯瑕寸寸撕裂,残忍毁却,“沧延城灭,陛下在世人眼中,早就死得烂了。而今入得王庭,徒起陡落,举世哗然,可要小心了。毕竟这龙椅,谁都是坐不稳的······” 就像渝先王,江越王,哪个不是安坐山泰,拱手垂裳的君主?重熙累叶犹在昨日,而今短短是年,却已换了人间。中原惶惶,东临乱荡,海晏河清,几许只是虚妄。 “朝中那些迂腐大臣,可要多依陛下关照。为君者一柱承天,莫要怠慢了。”纤纤如玉的葱指探出云袖,轻轻绕着男子御带上的垂绦,丹蔻指甲忽而着力,竟在那无暇玉璧之上留下一道血痕,“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但见男子面容惨白,眸光凝冷,飞雪笑得狡黠,嬉缠手指微微一松,染血玉坠无声垂落,轻摆荡拂,无依无凭,尤显几分沉重。徒留帝王独立原处,女子扬长而去。大红凤袍披拂霞色,红艳如火。大红背影消失的远处,天边残阳赤霞,嫣然如血。 “陛下!” 但见江麟倏而手抚胸口紧紧按住,面容痛苦,内侍惊呼一声,连忙上前相扶。 “没事······别声张······” 将剧烈痛楚硬生生忍下,江麟咬牙,蓦地苦笑。瞧见掌心一片殷红,他垂首,暗暗握住腰间那枚玉佩。两血交融,彼之红痕,却已冰冷。 入夜,旧岁将却,新载即始。是年的最后一夜,依照宫规,宫中将举办宫宴,群臣朝贺,鱼酒成席,歌舞繁丽,弦管升平,饮宴酣畅,通宵达旦。以图来年国运昌隆,气象更新,民康物阜,衣丰食足,兴旺绵延,安载长治。 骆地多无战事,相安已久。虽较中原不甚富庶,却也风调雨顺,宁和祥乐。往年宫宴,群臣推杯换盏,互道祥吉,朵颐鲜美,笑赏乐舞,好不热闹。而今年的宴席,却是从未有过的凄寂寥寥,压抑冷清。 文武大臣坐了满席,赤玄参差,各式尽有,新陈不一,杂乱无章。改弦更张新立更辕易辙,旧式未却,又立新规。新旧交更,未免有迅缓之别。而平日于朝堂争相谏言的朝廷肱骨,也是一句话不说,皆不闻声色跪坐席间,不置一词。 更朝迭代孰不是一番杀打?城民无伤倒是无妨。而这帮大臣,却是将当日屠戮牢牢记在心里。惜曾知交如今已成寒骨,栖于荒芜坟冢,天人两隔,无再相见。为守妻儿家业明哲保身,心中却不免深深芥蒂。若论平日上朝皆低垂着脑袋,无事禀奏,待宣退朝便径自回府各司其职,政务操劳倒也无暇闲谈。如今并无要事可议,国宴体大又无暇抽身。国库吃紧不说,当今圣上却偏是个生在马背上的,刀光剑影里活了十载,早将宫室风雅脱胎换骨了干净。宴席照摆,弦乐歌舞却是一个都不请。吃完案上的鱼肉,众人便只剩大眼瞪小眼。百无聊赖看看对面,对方一道目光刺来,便都各自垂首心照不宣。偌大宫殿层层密密坐了上百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不觉之间,竟连呼吸都刻意屏凝了些。 “好生无趣。” 尴尬至此,龙椅上的男子却也不发一言。径自饮酒,面色阴沉。黄昏时的事早就风一样传得开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圣上此般脸色究是为何,不敢置喙。正自静默,一旁始作俑者却先发了牢骚。 “年宴年宴,一年就这一次,只是吃喝,也太无味了些。”置了银筷,纤纤玉手微微支颐,描画精致的雪腮透出饮酒后的微醺,飞雪懒洋洋靠在凭几上,兴味索然地嗔怨,“才刚酉时,这般吃下去,到了早上,肚子都撑得破了······” 众臣皆是语塞。但见龙椅侧首,角落里的案几旁,女子一袭正凛宫装,大红凤袍于其身后逶迤铺陈两丈余远,头上凤冠勒发高束,珠璎摇灿。明是威仪高华的正宫装束,无端披在女子单薄瘦弱的肩上,犹显几分宽大,细薄樱唇艳抹,嫣然欲滴,反称得瘦削面颊无端多了些许圆润,再加那副娇嗔神情,一袭风华反令女子莫名像个爱发脾气的小女孩,瓷人儿一般盈盈可爱。 “既觉无趣,不妨让诸位爱卿想想办法。”放下酒盏,闻得那声抱怨,江麟看也未看女子一眼,径自望向殿中满朝文武,声音沉沉,“能令皇后欣然欢愉者,赏。” 那一个“赏”字不轻不重,却让在座每位大臣皆闻得清楚。当下已有不少臣僚跃跃欲试,国库吃紧,若论赏赐,如何也赏不了太多,而此番用人之际,若能在国宴上聊博皇后一笑,得之帝王垂青,今后仕途,岂非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长霄百丈,只瞬朝夕? 一时众人脑中思绪电转,许多人屁股都已坐不住,争先恐后地跃起,却又因想不出法子只得讷讷坐下。说来也是,一群守古不化的顽固大臣,平日高谈阔论说说政事还行,若说此番想个玩乐笑闹的趣法,倒着实难为人了些。 “陛下。” 良久,右首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步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向龙椅之上的帝王行了一礼,却是仇椋。但见他身着一品朝服,腰系宽带,上驰走兽,说不出的利落英武:“臣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后娘娘会不会喜欢。” “说来听听。”江麟微微颔首,示意他但说无妨。 “臣看这殿上足够宽阔,依臣之见,不如在坐诸位一起玩赏投壶。”抱拳躬身,仇椋直言不讳,饶是行礼,亦带有武者应有的干练洒脱,毫无扭捏之态,“既然此乃宫宴,不如赢者给赏,输者罚酒,陛下以为如何?” “不好。” 江麟本觉此计可行,正要同意,还未开口,角落里的女子却先当机立断地否决:“这投壶也太难了,输的罚酒,投不进的越喝越醉,越醉越投,越投越不中,越不中越喝,岂非让人醉死不成?若是拿个瓶口小的,大家都投不中,岂不是要一起醉死?虽是年宴,可朝中自有朝中的体统,都喝个酩酊大醉,像什么样子?” 历来中宫正主说话,都是点到即止以显威仪,便连笑悲喜怒七情六欲也从不摆放在脸上。谁知这新主却是个有话直说的。心直口快也就罢了,还把宫中体统摆出来唬人,当真是个牙尖嘴利唇枪舌剑的,直弄得满朝武臣也一起跟着汗颜,浑身的不自在。 听着那悦耳如铃的娇嗔,扫了眼玲珑动人的翘姿,仇椋面上不由通红。感受到群臣或喜或笑或责或怒的眼神,更是赧言,躬了一躬便重新回到席间。承着殿中众人的目光,便连健壮挺拔的脊梁骨也不由沉重了几分。 文臣中间已有人别脸窃笑。这仇椋依着自己是功臣,又得陛下重用,手握兵权,便迫不及待想在宴上显露一番。投壶之戏顾名思义,就是于面前放一个铜壶,人站于远处手拿箭羽向壶中投射,箭羽入得瓶口者胜。弓羽多为军中之物,他们读书的这辈子都摸不上几次,玩这军中的游戏,岂非令他们吃了大亏?好在皇后娘娘心思聪明,识破了这以己之长笑人之短的把戏,能让上将军出丑,倒真可令那群莽夫老实不少时日。 “陛下,臣······也想了个办法。” 这边径自笑着,那边已有文官开始反击。却是文尹率先开口,当仁不让:“按依朝礼······剑履兵刃之物一律不允上殿,仇将军之策······未免欠妥。依臣看来,不如令想文雅之法······” “也好。”武的不行,不妨来些文的。想至此处,江麟淡淡肯首,“讲。” “陛下万岁。臣······斗胆进言······”撩了袍子就是一跪,年迈老者佝偻着身子,声音苍老缓慢,“依臣之见······不如让各位同僚对诗。臣出上句,各位接出下句,当要对仗工整,平仄压韵。陛下当觉此计······是否可行?” “办法是好,就是老旧了些。”见对方年事已高,多少客气了点,飞雪心中却是不屑。她既生在望月宫,自幼常跟师父师姐学诗,吟诗作赋也是有过。身为女官自要习得诗书,总不能大字不识文墨不通。这般无聊法子明显是要给武将们下马威的。她仍是不允,“文雅倒是不错,就是无甚新鲜玩法,还是想个别的吧。” “这······” 想好的法子被人驳了回来,一向于朝中以一当十的文尹更是红了老脸。承受着众臣讥嘲冷讽的目光,他抬首瞥了眼江麟,只求那高坐龙椅之上的君主能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缓解当下的尴尬气氛。 “武的不行,文的不行,不知皇后想看什么?”江麟却是不屑,感受到阶下偷偷望来的目光,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拿起面前酒盏淡淡饮了一口,“如若想看歌舞,朕劝皇后绝了这份心。那些歌女舞姬,早就被朕尽数杀了。想看她们跳舞,下辈子吧。” 群臣皆是一惊。东地自前沧延起便以风雅著称,诗羽月下,琴瑟雪画,书文乐礼,无一不盛。各地城中大小歌坊无数,日夜笙歌,宫中更设有乐舞司,每年亲由女官挑选乐师舞女充斥其中,个个堪称姿容不凡,才艺双绝。历来更有不少绝色佳丽于献艺献舞时得之君王宫储青睐,封为妃嫔充入宫中,或被公子王孙带回府中纳为侧妾,生出不少风流蕴藉。而这当今帝王却偏生是个怪胎,宫中总共两位妃嫔,皇后病重,贤妃有孕,一个都不能侍寝的情况下,乐舞司的莺莺燕燕一个不沾也罢,竟全拉去砍了,当真毫不怜香惜玉,着实是个心思狠的。 “陛下下得如此狠手,却是为何?” 知他此般是怕乐舞司中有前朝先王的眼线亦或她的细作。之前从未觉察,如今却发现,他竟是这般多疑,更未想到他对她自己亦戒备提防。朦胧双眸猛地一黯,飞雪容色却是不减:“莫非陛下是怕管弦声色听得多了,意志消沉,误了国事?还是怕被曼妙舞姿勾了神魂,沉迷酒乐,不问朝规,故而轻命如尘,视人如芥,便连那些无辜舞女,也砍得杀得,戮得伐得?” “说的也是。”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攥得紧紧,直将手心皮肉抠出血来。淡淡血腥味道与杯中酒香混为一处,越发腥醺难闻。她牢牢屏息,只觉狂跳的心脏直欲撞出胸臆,沉沉窒息令她有一瞬的昏厥,却又立即咬牙挺过,紧抿的唇艰难绽出刻意做作的冷笑,“陛下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临极御下诸多不易,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多杀几个又有何妨?一群轻贱命,死了便死了,碍着陛下的眼,又何足惜?” 群臣霎时瞠目结舌,几百双眼睛齐齐望向坐于侧位的正宫皇后。年方十九的女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若说方才的一番嗔怨是姑娘家正常的小脾气,现下这番珠玑之言,便只能说她是疯了。 “你究竟想如何?” 淡漠疏冷的男子终是禁不住怒了,一字字咬牙问她。寒冽的眸中瞳孔缩得紧紧,黑白分明的轮廓如锐利冰冷的薄刃,划破二人之间沉凝冻结的空气。而那语气更似数九寒冬呼啸凛冽的风,寥寥几语,气息吞吐的瞬息,几将大殿上的盘龙金柱生生凝成了冰,寒冷而刺骨,锥心淋淋的痛。 “陛下不请歌舞,自是要寻些乐趣。长夜漫漫,一直枯坐,未免太过无趣。”飞雪唇角讥诮绽得愈深,便连那两边薄如花瓣边缘的收梢,都带着说数不尽的玩味残忍:“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