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先是拒绝了寿星的见礼,反而恭敬地作了个揖,口称程公。 程父大惊,迭声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县公肃手道:“受得,您是长者,德高望重,见识也比我多得多。我一直用心治理当地,增加田地,寻找良种,改进耕种工具,又减轻了税收,加重了犯错的刑罚,希望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如果您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足,请您一定要说出来。” 程父笑道:“大人过谦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老朽这几十年只觉得日子越来越好,都是受到了大人们的庇佑才有这样的好日子,吉公的后人一点都没有堕了他的威名啊。” 县公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令人找来福禄木做成了一根扶杖,想要送给您,请您收下。” 说着一招手,他的小儿子捧着一根墨绿色泛着淡淡光泽的手杖走上前来,弯腰见礼,口中道:“小子拜见程公,愿您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好好好!”程父大笑,“多谢大人。”他当即站了起来,接过扶杖,步履稳健地走了几步,看着很是高兴。 宾客们纷纷称赞县公仁德。 秋娘见状,徐步上前,准备将旧杖收起来。 县公忙道:“请您不必客气。不知您这旧杖能否赐给我,我想将它献给君侯。”这也是功绩啊。 “承蒙您的看重,老朽本不该推辞,只是这里头却有一段故事,且听老朽道来。”程父转身,请县公上座,县公坚拒,入了客席,众人这才又各自落座。 “老朽的幼女秋娘,心性纯善,少时就开始放生,十年前她救下一只山猫崽子,却怎么都无法放归山野。”程父说到这就抚须笑了,席间程氏族人也纷纷颔首,显然都知道这一奇事。 “哦?这是何故?”县公以为神异,立刻询问。 “秋娘不管去哪里放生,她一家来,那山猫后脚就跟回来了。她阿娘说这山猫通人性,不如将它留下,秋娘不愿意,说崽子就应该在阿妈跟前养大,老朽记得很清楚,那天秋娘带着桑小子(他大孙子)又把山猫送去了山里,回来的时候却不再是前后脚,成一起了。”程父停下饮了口米汤,接着道,“后来老朽那大孙子告诉老朽,山猫将他们带去了一个偏僻的树洞,从洞里头拖了根树枝出来,这树枝不大,却极为坚实不易弯折,闻着还有徐徐异香,令人头脑清明浑身轻松,秋娘觉得不是凡物,以为山猫报恩,就带了回来,谁知道那山猫还是一路跟着她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报恩,是讨好她哩!”(被偷了珍藏的松鼠TAT) “好生灵性!”县公抚掌笑叹,“秋娘总不再赶它了罢?这扶杖莫不就是那树枝?” “正如大人所言,秋娘觉得山猫虽小,却聪明知事,就由得它住下了,此后我程氏一族再也没遭过鼠祸,偶有乡邻相求,还会将它借出去,这十年,它帮了我们大家不少啊。”程父感叹道,顿时引得席上起了一阵细语,那是借过猫的邻人在和左右说起,言语间很是感念,待声音渐消,程父继续说道,“那树枝很耐刀斧,秋娘姑侄俩就慢慢打磨,做成了扶杖,在老朽五十生辰时孝敬了上来,老朽白天拄着它行走,晚上也压在枕下,从此睡得踏实胃口也好了,这十年来最安稳不过。老朽今天还能坐在这与诸位闲话,秋娘当记首功啊。” 长者们无不点头,大赞程家父慈子孝。 “程公教子,堪为当世表率。”县公举樽,“诸位高朋,我等敬程公。” “大善!”众人俱都举樽同饮。 须臾饮毕,县公轻置酒樽,叹息道:“既如此,倒不好让程公割爱了,方才我所言便罢了吧。” 程公笑道:“老朽这寿数已经够啦,本来还想让这扶杖随我入土,今日既然得见县公,便是天意,老朽愿意献给君侯,若能让君侯长寿,那才是我等福气。”说着语气一顿,“只是这是孩子们的孝心,却是要问上一问他们的意思。” “合该如此!”县公感慰不已,“不如叫上前来?” 听得此言,随侍在旁的秋娘和一直候在门前的程桑都疾步上前,拜倒道:“程氏女仲秋(程氏孙伯桑)拜见县公,拜见诸位长者。” “好,起来回话。”县公态度极为宽和,“方才程公所言可都听清楚了?” “回县公,听清楚了!”二人俱应。 “那好,且说下你们的想法。” “喏!”秋娘膝行一小步,先回道:“既已送给阿爷,自然听凭阿爷处置,秋娘无二话。” 程桑跟着道:“桑不敢当此问。此杖原是姑姑善心所得,桑不过出了点薄力,无颜居功,但随阿翁与姑姑。” “善!”县公猛一抚掌,大声喝彩,又笑问程公,“程公可听到了?” “自然。”程父颔首,“你们退下吧。”他拿起案上朴素内敛很不起眼的十年旧杖,满是皱纹的手细细抚过,蕴含岁月沧桑的眼里一片柔和之色,然后双手捧住,递向左下的县公。 县公忙起身恭敬接过:“谢程公。”见程公松手,才回身交给小儿子。 这一献杖,被在座宾客们广为传颂,成为一时佳话美谈,后来更被载入史册。虽然只有短短几十个字,但程氏三代三人俱都出镜留名,不管是家长用来教育子孙还是政治家们用来治民,都知道了他们,真正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哈哈)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继续说回当下。 众人一番盛赞后又是一轮饮毕。 当是时,秋娘的二侄儿进门拜见,礼毕后朗声道:“阿翁,阿姆说县公大人送来的衣履鞋袜很是精美,可与诸位嘉宾共赏,阿翁以为如何?” “可。”程父抬手抚须,笑眯眯应下。 衣履鞋袜很快送了上来,秋娘带着两个侄儿仔细展示,宾客们一看大为惊叹,都道是从未见过的华美,交口称赞之余都猜测应是公侯之家所用,言语间满是艳羡,又纷纷向程父道贺,还不忘感叹县公仁德,席间一片火热。 “诸位,今天是个好日子,愿与诸君一起祭拜天地,然否?”程父老怀大畅,提声询问。 “然!我等之幸!”有反应快的立时高声呼应。 众人闻声无有不从,如此高寿,自当拜谢神明,说不定也保佑自己了呢?若能如程公这般四世同堂,那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善!”程父一边解着外袍一边扬声吩咐,“秋娘,去请你阿娘过来,随我一同换上华服去拜山神!” 秋娘一见阿爷这当堂换衣的架势,顿觉哭笑不得,忙让侄儿服侍,自己抱起另一套去寻阿娘。 众人轰然大笑,俱言程公心性爽朗,很是可亲。 很快,众人吆喝簇拥着县公与程父程母去往祭祀之地,好在寿宴原本就规划在那里,祭品都已备好,大家带上食物和鲜花,络绎不绝地赶去。 祭拜过神明后,人们燃起篝火,分食食物鲜果,奏起丝竹管弦,载歌载舞,一直到深夜才散去。 一场寿宴,时人引以为乐,竟成了盛大节日一般。 杨家的新房早已盖好,如他所想的高大宽敞,结实漂亮,却无一人说道。世人敬畏自然,尊敬长者,追求高尚品德——因为当时还靠天和一代一代的经验吃饭,忽然出了这么个道德败坏的异类,一时都引以为耻。 更有那好事者在某公(愿意为杨大郎在县公面前进言的人)面前说起来去详情,某公大呼受到蒙蔽,立刻遣家人送回金帛,不再与杨大郎来往。 杨大郎这才明白,若是立身不正,哪怕攒下再多的家资,做事也难以顺利,一时悔意顿生,只是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进行下去,好在另外两人一直没有退回财物。 他如今有房有田有地,还有家资和名声——咳,工事专业上的名声,哪里愿意轻易放弃。 哎,多可爱的百姓啊,坏也坏得这么淳朴。 杨大郎会如意么?这就与秋娘无关了,不过她还是很乐意见他不如意的。 秋娘离异后并没有无所适从,因为早在之前程父程母就曾跟她说过,若是觉得日子难过便家去,所以归家后她侍奉父母,教导蔓娘家务,等侄孙出生了又照顾侄媳的月子——这个也算熟能生巧了,离了杨家后反而轻松开心起来。后来在父亲的寿宴上看到了帛衣,她很是惊艳,不仅是因为精美的图案,还因那丝织的布匹。 她记得父亲是五十岁之后才开始穿丝织的贴身衣物,外袍仍然是粗布,如今他六十了,母亲也已经五十八,可以里外都穿,秋娘想着自己学会种桑养蚕,缫丝织布,以后亲自给爹妈制衣,让两老都穿上精美的衣物! 秋娘一时干劲满满,开始向村里会养蚕缫丝的媪妪学习。 蔓娘聪慧大方,被秋娘教养得极好,性格也通透豁达,离开杨家后只消沉了一段时间,待小侄子出生,她自觉成了长辈,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后来又随着母亲给阿公办寿,还学会了照顾小侄子,时间一久也就真的放开了。 只是偶尔会想起阿翁阿姆——她在两人跟前长大,杨父杨母也对她颇为慈爱,于是极为熟悉依赖,对于自己的父亲,因为知事后时常见不到人所以比较疏远,不亲近也不怨恨——自从丈夫(嗯现在是前夫了)变了模样,开始没事找事骂她后,秋娘一看到他家来就有意将蔓娘支回娘家——去菜地里抓虫子喂鸡鸭或者陪她姥姥姥爷说话,所以蔓娘并不知道父亲对母亲不好的那些事,她对父亲最后最深的印象就是赶走母亲时冷酷不耐的嘴脸。 以后都不想见到他了呢! 寿宴过后,秋娘告诉女儿,若是想阿翁阿姆便回杨家去看望,家里并不介意,蔓娘转头去看舅爷——看来她也知道家里气性最大最不待见杨家的就是这位,见舅爷点头,才高兴地笑了,此后开始时常回杨家陪老人吃饭。 这一年刚入冬杨母就病倒了。 她年轻时累得狠了,又生多了孩子——除了大郎,都夭折了,几年前病过一次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后来日子过得舒心才没出什么毛病,今年失了喜欢的儿媳和孙女,便有些不得劲——杨父杨母都很喜欢秋娘,可是做爹妈的哪能拧得过儿子呢?哪怕儿子起了大房子,还买了人伺候,她仍然不快活,这就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