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宇一动不动仰躺在海面,让身体随着海浪的节奏轻柔地摇晃,闪亮的浅棕色皮肤在清澈的海水下时隐时现。 时近黄昏,彩霞满天,浮云尽染。满眼皆是变幻的霞光,耳边只有海浪的细语,所有的思绪都随着起伏的海水飘向远方…… 他喜欢这种大脑放空的感觉。 这里是海南岛东岸一个宁静优美的湾区,碧海蓝天,浪轻沙细。沿着蜿蜒的海岸线,一片新近落成的大型别墅群依着起伏的山势,缓缓延展。白色的沙滩绵延十多公里,仿佛要展开双臂将湛蓝的海湾拥入怀中。 美景易逝,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夕阳沉入海底,只剩下西方天际上一抹绚丽的晚霞。天空迅速地黯淡下来,藏蓝的穹庐上已隐约有星光闪现。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在水里转动了一下身体。从水面看去,海岸线只剩下远远的一道轮廓,目之所及,天海相连,寂寥无边。 他辨别了一下方向,认准远处那一片闪烁的灯光,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下一下地划动手臂。很自然地,大腿肌肉发力,带动小腿有力地打水,身体随之快速向前推进,形成两道长长的水痕,像箭头一般指着远处的海岸。 渐渐地,有人声隐约传来,是海滩上孩子们的嬉戏喧闹。间或有一道耀眼的烟花从岸边冲上天空,在深黛的苍穹背景下瞬间绽放,又化作星星点点,坠落在暗黑无际的海面。 看来,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中国人的春节依然喧嚣。 等他踏上沙滩,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年轻人依然在奔跑耍闹。他找到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又找到一个水龙头,冲掉脚上的沙子,趿上拖鞋,慢慢朝着山坡上的别墅区走去。 狭窄的椰林小径上,一对年轻的情侣迎面走来,错身而过,两人不约而同地重重看了陈佳宇一眼,但两人的眼神显然各有意味。他觉察到了,皱皱眉,把搭在肩膀上的T恤拽下来,往头顶上套去。 接着又是一大群人。路太窄,他不得不闪让到一边。 那是很典型的一个中式大家庭,有老有小,都操着北方口音,像是南下避寒度假的一家人。两个孩子,一个刚刚会走、一个稍大一点,被众星捧月一般地围在当中,年轻的母亲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突然间,他有些不想回到山坡上的别墅小院。 他没有走回到小路,而是拐入椰林,随意漫行。林中,两张吊床空荡荡地在微风中摇晃,他捡了其中一张,仰面躺了上去。 穿过剪影般的树梢,浩瀚的星空扑面而来。在睿州看不到这样的星空,这让他又想起了苏格兰高地的夜晚…… 那天晚上,在宿营地的帐篷外,张梓彤泪眼婆娑地问他:“你真的要回去吗?就不能跟我一起留下来吗?” 正常三年就可以完成的课程,他已经学了七八年,好不容易拿到了学位,似乎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在英国赖下去了。 “我爸说要回,有什么办法?先回去看看吧,不行再过来……” 的确,他在伦敦的公寓里,大部分东西都没有收拾,只带上了一些随身的衣物。他潜意识里仍然盘算着,回去晃几个月无聊了再过来。 “我爸说可以在公司里给你安排一个职位……” 他知道张梓彤家的生意需要经常往来于国内与伦敦,甚至,她们家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把他当作未来的女婿人选一般看待。可是,问题在他自己身上……这不能怪他,以往,他和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少有超过三个月,张梓彤已是例外,有多久?快半年了吧?当然,问题也不在人家姑娘那边,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骄傲……当然,个性是有点娇纵,可是,以她的外形,还有家世,哪个女孩子拥有那样的一切而不娇纵呢? 反正,回国是一个好时机,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抽身而退。他几乎是愉快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只是,回来一个多月,他好像也无所事事。父亲一手打拼出来的万明实业仍然牢牢地掌握在它的创始人手中,大哥从高中毕业起就跟着父亲,现在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要他也像大哥那样,加入其中,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吗? 说实话,他对那样的生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手机响了,在裤兜里,响亮的铃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可以猜到是谁打来的,不想接!甚至,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开父亲那可怕的威严的目光…… 可是,铃声锲而不舍……他坚持了十秒钟,终于妥协。 掏出来一看:竟然猜错了! 然而,这错误令人愉悦,他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如果是在睿州,这会儿正盼着这样的电话呢。 “胖子,你年夜饭都要约我一起吃吗?”他轻松地笑道。 那边却连珠炮似地开口便是一大串:“喂,你怎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我整个直播都心神不宁地,怕你突然打进来我没法接。你们家是不是已经乱套了?你爸怎么说?” 这小子,做了一年网络游戏主播,口舌都麻利成这样啦? 不过,陈佳宇丝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家才乱套了呢!我爸说什么了?” 胖子一愣:“你没看我给的链接啊?” “什么链接?” “你赶紧看一下,网上越来越多了。”胖子口气怪怪的。 他挂断电话,打开微信。的确,胖子名下有一堆未读信息,当中有一个网页链接…… 一见标题,他蓦地一个翻身想站起来,却啪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顾不上站起身,就这么坐在草地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网贴。 拿着手机呆呆坐在原处,脑子里却在疯狂运转…… 他想了想,突然利索地翻身爬起,拔足向酒店的方向狂奔而去。 刚刚入夜,在别墅区附设的五星级酒店里,灯火璀璨,豪客如云。西服笔挺的酒店经理,正风度翩翩地站在大堂中央,微笑迎客。 陈佳宇横着跑过大堂的时候,差一点撞倒他。 “对不起!”他一个转身扶住了正在趔趄的酒店经理,“中华厅在几楼?” 中华厅是酒店中餐厅的总统套房,像今晚这样的特殊时点,且不说价格如何惊人,至少得提前两三个月才能订到,而且是业主优先。不管什么人家,肯定都是妥妥的豪门夜宴。 酒店经理不禁上下打量着这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他身材高挑,臂长腿长,皮肤是漂亮的浅棕色,面孔英俊,但是一身简约时尚的T恤短裤却东扯西拉,仿佛来不及穿戴整齐,脚上的夹鼻拖鞋更是跑得快要掉下来。运动员?模特?日本人?韩国人?不对,刚才说的是国语……他下意识地琢磨着他的身份。 “这里……有中华厅吧?”看着酒店经理迷茫的眼神,陈佳宇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哦……有的!扶手梯上二楼,右拐,走廊尽头就是。” 转眼之间,年轻人身影一闪,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扶梯,消失在楼梯尽头。 实际上,陈佳宇冲进房间的时候并没有迟到多少,服务员刚刚上完炖汤。华丽的巨型圆桌上,除了当中那盆清香四溢的百合插花外,只有寥寥几盘凉菜,以及每人面前都蹲着的一盅椰壳炖汤。 他有些心虚地看向主位,发现一向老土的父亲陈明潮竟然穿着漂亮的丝质礼服衬衫,佩钻石袖扣,连板寸平头也不知怎么操作了一下,根根直立,油光锃亮。当他的眼神正好和陈佳媛对上时,发现这个最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妹竟然也拾掇了短发,把自己装进了一袭别致的礼服短裙里。再看看桌上其他人,男的皆像父亲那样油头粉面,女的则是礼服长裙,浓妆艳抹。 “那女人的妖蛾子真多!”陈佳宇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父亲一脸威严地盯了他一眼,满眼都是责备。 “还好,还好!佳宇来了——我们也是刚开始!” 父亲身旁一个面目姣好、气质温婉的年轻女人殷勤地迎了上来,嘴里替他打着圆场,似乎是想把他带进旁边的一个空位。陈佳宇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径直越过她的身侧,冲着父亲走了过去。 “佳宇!”父亲语气严厉。 就是打算“错过”这顿年夜饭,陈佳宇才一直在沙滩上磨蹭。但此时他顾不上害怕,硬着头皮冲到父亲面前,一把将自己的手机塞到他手里。 果然,一打开标题,父亲就神色大变: “睿州地产巨头万明实业贿赂名单全曝光!” 坐在旁边的大哥陈佳兴,见到父亲的脸色突然阴沉,也赶紧凑了过来。 那是一张网贴,核心内容是几张照片,每张都拍了一个纸质表格,上面有睿州市的税务、银行、政府等多个部门一些关键岗位的人员名字,旁边对应着“2000”、“5000”等不同的数字,下面还有万明实业的落款、时间……贴子里说,这是今年春节万明实业给这些公职人员的过节费。 陈佳宇低声道:“胖子说,下午开始出现的,现在好几个网站都有了,怕是还会有人转……” “哟,万明上头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妹陈佳媛也悄悄溜到了父亲身后,看到这里低低惊呼了一声。 陈佳兴回头瞪了她一眼,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然后,又在满屋子面面相觑的面孔中,找到妹夫刘昀恒:“你过来看一下,是我们公司的吗?” 刘昀恒是公司的财务部总经理,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表格都要经他的手,签字出账。 他接过手机,先粗粗看了一下文字,然后翻开表格,找到一些特定部位,放大,拉近,前后核对……最后,他放下手机,迎着陈明潮探究的目光,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没有说话。 陈佳兴抿紧嘴唇,身子往后一靠,椅背不祥地咯吱了一声。 陈明潮面沉如墨,一言不发,搁在桌面上的左手无意中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