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何怡已经跟新旅伴聊得这么上路,方晰文回到座位时也心里不至于那么牵挂不安了。 陈佳宇早已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置在座椅里,两条长腿抬得高高地搁在对面的壁板上,双目微闭,戴着耳机。 方晰文轻巧地钻进座位,从包里翻出一本像砖头一样的厚书,打开书签夹住的一页,专心地看了起来。 一只胳膊突然从她头顶伸过,啪地点亮顶上的阅读灯,一道窄窄的亮光正好打在她手里的书上。 只听见陈佳宇慢条斯理地说:“哎,看来你跟何雁怡的关系真的非同一般啊!” 方晰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心中暗暗一惊,从书中抬起头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不会是真怀孕了吧?刚才听你跟地勤人员那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随口编出来的瞎话呢!” 原来是自己刚才跟值机人员的对话被他听到了,加上刚才空乘匆匆来叫自己,说何怡在前面不舒服……看来,这个陈家二公子并不完全是大家想像中的百事不理的公子哥儿呀。 方晰文的不知所措被她习惯性地用沉默掩盖着。 陈佳宇颇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眼神:“我爸都还不知道呢,你竟然就知道了?” 借这么点儿功夫,方晰文终于缓过气来,沉声应对道:“我不知道董事长不知道,看他专门派我来跟着,还以为就是因为怡姐怀孕,所以才需要人照顾呢。” 陈佳宇一怔,是啊,自己这当儿子的不知道,不一定老子也不知道,说不定,爸爸只是没跟自己说而已,不然,也犯不着让自己跟着来。 乘他愣怔,方晰文竟然开始反击了:“如果董事长真的不知道,我建议……你也只当是不知道,还是让他们夫妻之间自己去说比较好!” 陈佳宇听见这话,脑子里转了两转,反应过来,不觉笑道:“你这丫头……平时不言不语的,一开口,还嘴尖舌利呢!” 方晰文看他一眼,又默默地捧起书,竟似不打算再理他了。 陈大帅哥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何时这样被女孩冷落过? 他伸手从方晰文手里截过那本大部头书,翻到封面:《罗马人的故事》,盐野七生著。 “一个日本人写的罗马史,有什么意思?” “挺有意思的!你知道法国境内遍布古罗马建筑遗迹,很多都是古罗马大军征服法兰西之后修建的,这一本里面就讲述了罗马大军中的希腊工匠修筑那些宏伟的大型工程的事情。像法国南部尼姆的引水渠加尔桥,到现在都保存完好,游人还可以直接从桥上走过呢!你能想像吗?两千年前的建筑,现在还可以完整存在!听说,建桥的石头,大部分都有一人多高。那么长的引水桥,完全依靠地势的高度差,让泉水自然流向目的地,外表看起来,又完全是平的。这古希腊的工匠,到底得有多大的智慧!” 陈佳宇有些惊奇,一谈起建筑,向来惜字如金的方晰文竟然秒变话唠,这让他想起:“对了,你是学建筑的!” “法国是每一个学建筑的人的梦想之都,那儿有巴洛克式建筑凡尔赛宫、有哥特式的巴黎圣母院、有现代建筑的代表作蓬皮杜艺术中心,还有古典与现代浑然一体的卢浮宫……这些都是人类建筑艺术的集大成者,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就像一个建筑艺术博物馆,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真的有机会亲眼一见!”方晰文两眼放光,满面生辉,言语之间充满向往。 陈佳宇心中突然一动:“我在邮件里叫你‘方大哥’,为什么不纠正?” 面对话题的突然跳跃,方晰文先是一愣,俄而狡黠道:“我是独生女,从而没有机会当姐姐或是妹妹,现在居然有人喊哥哥,觉得也不错啊!” 知道被她占了便宜,陈佳宇并不觉恼:“那天从海南回来,佳兴说你是方秘书,我第一次把你的名字和人对上号,还以为弄错了呢!可是,刚才听你说话,恍如真的见到‘方大哥’现身,说实话,感觉挺亲切的!” “你可以继续叫我‘方大哥’,我没意见啊!” “嘿,嘿!要不要脸的!想当女汉子也就罢了,还想充大哥?你没我大吧?” 方晰文负责办的签证机票手续,自然知道自己比陈佳宇还小一岁,心知得了便宜,不觉抿嘴笑而不语。 看她红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陈佳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愉悦,脸上竟然一热。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匆匆抓起那本书,随意翻看着。 这时,他发现书的封面上竟然还有一个罗马数字“三”,不觉指着问方晰文:“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一和二吗?” 方晰文探头看了一眼:“对啊,这套书有15本呢!” 陈佳宇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能看得完啊?” “本来是我妈住院的时候买给她打发时间的,没想到我随便翻翻也看入迷了。平时没这么多时间,长途旅行的时候正合适。” 陈佳宇想起什么,问道:“哎,你妈的病怎样了?好了吗?” “她已经出院了……也幸好出院了,不然我出差把她一个人留在医院里,还真不放心呢。” “你爸呢?不能照顾她吗?”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方晰文,闻言却面色一沉:“我爸……他很早就过世了。” 这个回答让陈佳宇促不及防,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方晰文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过书,重新打开,一头埋进了书里 “你爸……”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方晰文显然不愿意再说下去。刚才那股兴致勃勃的劲头,不知怎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京时间已是深夜,周围的旅客纷纷放低座椅靠背,拉起薄毯,开始休息,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回荡在客舱里。 方晰文专心盯着手里的书,不再理他。 陈佳宇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 一句无心的话语,触动了他脑海里最隐秘的机关,深藏在他心底的一扇大门被缓缓推开,记忆沽沽而出,一种痛彻心肺的思念促不及防地袭上心头,五脏六腑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扯着,沉甸甸地往下坠落…… 去年这个时节,也有这么一个夜晚,他独自乘机,跨洲远航,飞向遥远的英国校园。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孤独、最难熬的一次夜航…… 读高中的时候,父亲的生意已经做得有些样子了。看到周围差不多的人都把孩子送出国读书,他父母也生了这个念头。佳兴已经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说什么也不愿意辛辛苦苦地学英语,去考国外的学校,坚持要跟父亲一起做生意。陈佳宇的学习成绩也只是马马虎虎,但是不像大哥那么有主意。陈明潮定下来的事情,没人敢推翻,他很快就乖乖被送到了英国的寄宿学校。 母亲生病的时候,陈佳宇已经上了大学,只不过心思全然不在课程上,成天跟着一帮家境相似的中国留学生吃吃喝喝,功课随波逐流。但是,英国的大学如何像国内,入学的门槛虽低,如果不用功读书,却未必毕得了业。 好在钱够花,父母又远在天边,这种轻松惬意的日子过得像风一样快。 母亲生病的事情,佳媛早就在电话里说过,他没怎么往心里去。放暑假之后照例还是呼朋唤友,在欧洲辗转了一个月才回家。 看到医院病床上母亲的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那个永远默默照料全家人、自己永远也不会生病的母亲,此时竟然骨瘦如柴,完全不似记忆中的样子……陈佳宇当时就吓坏了! 从那以后,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呆在医院里。父亲请了专业的看护,可是他仍然坚持每晚睡在病床旁的陪护床上,就算在那儿根本睡不着……父亲以为他是孝顺,长年在国外,回来之后想多陪陪母亲。实际上,他不知道该告诉谁,自己心里是那么害怕…… 有一天晚上,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床头,抚着自己的头,看着自己…… 她很虚弱地笑着:“累坏了吧?天天在这儿陪我。” 他清晰地记得母亲的话:“佳宇呀,你知道吗?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哥哥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心性像爸爸,我一点都不操心他。妹妹已经结婚了,昀恒很成熟,待她也不错,我也很放心。就是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成天就知道玩……如果哪天妈妈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方晰文还在看书,顶灯的聚焦功能很好,让她能够一遍又一遍把跑远的思绪不断拉回来。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放弃这心猿意马的阅读时,却听见旁边的陈佳宇轻声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很小,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但仿佛是被有意压抑着,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她悄悄扭头一看,眼前的一幕让她吃了一惊:陈佳宇闭着眼睛仰靠在放低的椅背上,两侧头枕竖起,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但仔细一看,却见一串串泪珠无声地从他眼角不断涌出,沿着清瘦俊美的脸颊向下流淌…… 她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无意闯入私人领地,撞见了别人本不欲示人的一幕。 她想了想,收起正在读的书,关掉顶灯,周围的一切迅速沉入昏暗之中。她的这个动作本意是想帮着他掩藏,不料却惊醒了对方。他用手背从脸上匆匆掠过,但是显然没有用…… 方晰文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叹了一口气,抽出一张纸巾,轻轻递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晰文低头闭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但顶灯却啪地被人点亮,耀眼的灯光隔着眼皮也似乎有些刺眼。她一抬眼,一张已经褪色的旧照片,被一只光洁修长的手小心地握在掌心,犹豫地伸到她的眼前。 陈佳宇的眼帘低垂着,目光流连在她面前的照片上,黑黑的睫毛微微抖动,嘴角似乎还有一抹笑意,声音却有些发涩: “给你看看我们家的老照片。” 那是一张修剪得只有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平时应该是插放在钱包中,边缘已经磨白发毛,显然已经放了很久。 方晰文定晴一看,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看背景,仿佛是一个游乐场。年龄最大的是个男孩,长长的头发未经修剪,桀骜不驯地乱糟糟地竖在头顶,神情倔强地站在后面,似乎还在生气的样子;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应该还没有上学,穿着小花裙娇笑着被妈妈抱在手上;旁边还有一个神态羞涩的小男孩,怯怯地站在一旁。 方晰文仔细地端详着,指着那个小男生评论道:“你好瘦!” “是啊,我小时候特别爱生病,人生得又瘦又小,胆子也小,要不是有一个‘孩子王’的哥哥,肯定到处受欺负!”陈佳宇自嘲道。 方晰文惊讶地发现,陈明潮的前妻年轻时真是一个大美人,清秀的五官,温婉的笑容,身材高挑。 “你长得真像你妈妈!”她赞叹道。 “别人都这么说,不只是长得像,性格也像!”陈佳宇低声道,“大哥各方面都像爸爸,我像妈妈……” “没见你爸?”方晰文话一出口,立即醒悟道,“他在跟你们照相,对不对?” 不料,佳宇摇摇头:“没有,他没有去!照相的是随便抓的一个路人……带孩子出去玩,从来都是我妈妈一个人,爸爸永远在外面忙生意。” 说到这里,方晰文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脸色陡然一沉。她默默无语地把照片还给了陈佳宇。 陈佳宇并没有发觉她瞬间的异样,开始讲起小时候的趣事,讲起哥哥和妹妹,讲起他的母亲…… “知道我妈病重,回到英国之后,我开始玩命地学习,补课、看参考书、做论文……我想快点毕业,让妈妈看到我终于能从大学毕业的样子,好让她放心……只可惜,前面拉下的功课实在是太多了。” 在机舱的轰鸣声中,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般。舱顶的阅读灯在头顶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把他们与昏暗的机舱隔离开来…… 看着陈佳宇那张泪痕斑驳的面孔,方晰文觉得,平常那个得意潇洒的富家公子,仿佛突然变回了照片上羞怯微笑的小男孩,刚才她心中的那一丝波澜,那陡然而现的冰墙,在这样不期而至的泪水面前,被冲得稀里哗啦。 她想起了父亲去世前的某一晚,躺在床上,也是这么拉着她和妈妈的手说:“你知道吗?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孩子……” 陈佳宇的声音低低地在耳畔继续着,机舱里依然回响着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间或还夹杂着已经沉睡旅客的鼾声。 万米高空,注定了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