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暮回到现世的时候,外头的雨势已渐渐转小。透过稀疏的雨点,她甚至看得见远处天穹泻下来的曦光。 待将昏迷的酒吞送回卧房,八岐便急着要送她去医院。而她却根本没理会,因她此刻却心乱如麻,一时想着因为她的无能,茨木和小纯都死了;一时又想这样的自责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务之急是梳理这件事的疑点,找到这个案子的凶犯。 对!凶犯!茨木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断了一臂,吉原夜的大火又为什么提前燃了起来,这一定是凶犯所为!不存在所谓的完美犯罪,凶犯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一定要找到这些痕迹…… 上杉暮正想着,忽觉手腕上一阵刺痛,她抬眼望去,却是八岐要强拉她起身:“你受伤了!我们去医院!” 她被跌跌撞撞地拉起来,看看八岐手上不受控制生出的鳞片,又回头看看昏迷的酒吞,猛地甩开了八岐。八岐没有生气,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上杉暮便挤出了一个笑:“我没事,我很好,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上杉暮顿了一下,“你去帮我买点吃的吧。我饿了。” 其实上杉暮并没有感到饥饿,她此刻心里想的事太多,甚至连疼痛也不大能感觉到了。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来补充体力。她想,她面对的是一个狡猾残忍的对手,接下来的调查必然是一场硬仗,不补充体力是不行的。 她又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否则八岐也不会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了她那么久。 八岐终于点了头:“好,我马上回来。你吃完东西,我们就去医院。” 说完,八岐就往外跑,但出了门又折回来,在上杉暮惊异的目光里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了,披在她身上。上杉暮完全怔住了,在她过去二十五年的生命里,没有哪一位异性这么做过,主要是他们没胆子,而她也不需要。 她同样不觉得如今的自己需要这个,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八岐已经再度跑出去了。 她没让这点异样的心绪困扰自己太久,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根琥珀簪,这时候簪身上流转着七彩的光芒,这是阿锦设置的一个提醒,代表着只差一滴眼泪。 上杉暮仔细回忆了这一晚收集眼泪的过程,发现自己并不能肯定差的究竟是恨之泪还是遗憾之泪。不过确实是功败垂成了,就算收集齐眼泪,也得明年才能去吉原夜找阿锦配药…… 上杉暮想着,又慢慢把簪子收了回去,但她忽然想到小纯,想起小纯在分秒必争的时候,对她说了一些古怪的话,说起她以前所在的孤儿院的樱花树,说起她妈妈在樱花树下领养她。这些话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那样的情境下竟显得十分违和。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想起来之前小纯落在这里的手机,便慢慢走到隔壁的房间去取来。她的动作必须得慢一些,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身上有多少处骨折,就算想要快一些,也是力不从心。她也想,也许听八岐的话立刻去医院是一个好主意,可是她想留在这里,再看一看,再想一想,或者起码等到酒吞醒过来。 无论怎样,这是一个交代。 否则等酒吞醒来,看着这里空无一人。这间房子的其他主人都死了,而身为警官的她却安然无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又算什么呢? 她按亮手机屏幕,像之前一样输入小纯的生日,成功地解开了屏幕锁。可小纯手机里的内容看起来十分正常,除了那通无法继续追查的“未知来电”。她将小纯手机翻来覆去研究许久,终于找出一个加密的文档,她尝试着继续输入小纯的生日,却显示密码错误。 就在她继续思索小纯可能用什么样的密码时,却听见身旁的酒吞呻.吟了一声,显然是清醒了。 她看着酒吞眼里还带着一丝刚刚醒过来的迷茫,便坐到他身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顿了一下,才问道:“你怎么样?”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酒吞显然想起了所有,褪去了迷茫,眼睛里仿佛惊涛骇浪一般交替闪过不敢置信、无措、悲伤、甚至绝望,最后一切被愤怒取代。他的一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嘴里生出獠牙,指尖迸出尖利的指甲,嘶吼着朝上杉暮扑过去。 上杉暮的第一反应是护住手机,故而闪避的动作迟了一瞬,被酒吞抵在墙上狠狠掐住脖子。她感觉后背断裂的骨头在咔咔作响,被血濡湿的衣服又一次湿透了,更要命的是让人眼前阵阵发黑的窒息感,这样的痛楚让灵力也滞涩起来。她伸出手四下摸索,待摸到桌上一个坚硬的物体,也顾不上那究竟是什么,想也不想地往酒吞头上砸去。 很快传来清脆的、陶瓷碎裂的声音,酒吞随即松开了手。实际上他并没有受伤,这种程度的攻击并不能奈何他,真正让他松开手的是上杉暮用来砸他的那样东西。那是曾经摆在桌上的一盆花,一盆茉莉。如今花盆已经四分五裂,茉莉的白花连带着根系的上的泥土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幽幽吐着花香。 上杉暮看酒吞短暂地镇定下来,刚想说什么,却见后者望过来的那双眼睛更为血红。她猛然意识到大概是自己刚才的行为更加激怒了他,眼看着酒吞再次攻过来,忙拖着伤躯退走。 酒吞追着她出了房门,下了楼梯,一直到外面的大街上。但刚出了万释屋的门,上杉暮就后悔了,因着这条古街上还住着许多普通人类,不能让他们看见酒吞妖化的样子,更加不能让被激怒的酒吞童子迁怒于他们。 这么想着,上杉暮正打算把酒吞引回去,却在这迟疑的一瞬间,被追上来的酒吞抓了个正着,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狠狠掼到地上。上杉暮的脸埋在泥水里,身上披的外套摔到一旁,稀疏的雨水淋在身上的伤口里,似乎是对痛觉开始麻木,此刻竟只觉得冷。 她努力想站起身,却感觉酒吞尖利的指甲已经刺破她后背,往里探去,那地方正对着她的心脏,仿佛是想生生将她的心脏挖出来——酒吞是真的起了杀心。 她当然不能在这里束手待毙,她奋力运转起滞涩的灵力,正欲一搏,却忽听一声:“姐姐!”接着便是一股破空声,一阵刺目的光芒闪灭了一下,她竟听见酒吞痛嚎一声,松开了她。 上杉暮努力在泥水里翻过身,却在街对面小旅社的二楼窗户里看见了小久的脸。她想起小久昨日说有社团活动,原来也是在这里过夜?再接着她在地上看见了小久的背包,此刻背包的拉链炸裂开来,里面散落出大把断了线的佛珠、开裂的十字架、有了灼痕的符咒和护身符。看来似乎是这些东西刚才救了她。 这一击似乎伤着了酒吞,他倒在泥水里,手上的指甲、嘴里的獠牙、眼里的血红尽数褪了回去,除了一头过分火红的头发,看着与常人无异了。 她先是对小久吼了一声:“别过来!”随后慢慢靠近酒吞,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酒吞没有再妖化,却揪住她的衣领,直直地望着她,半晌才低吼道:“为什么?!” 她知道,酒吞未必看不出她在火场说那些话是为了救他,就算一开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今也该想明白了。没有一个杀人犯会不在此时逃跑,反而凑过来的。可正如她当年那样,酒吞在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茨木和小纯会死,为什么死的人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陪着茨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上杉暮只能说:“对不起,我很遗憾。”顿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知酒吞,“……当时只能救一个,我选择了小纯。” 话音刚落,她清楚地感觉到揪着她衣领的两只手的关节在咔咔作响,似乎昭示着它们的主人在压抑着怎样的怒火。酒吞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上杉暮说:“我不知道。” 酒吞又说:“可是你谁也没能救出来。” “……是。” 她明显感觉随着她的话,酒吞额上爆出了青筋,面容狰狞,呼吸粗重,两个眼珠在红与黑之间来回切换。她还欲说话,酒吞却猛地被人掀翻在地。上杉暮一愣,只见八岐一手提着便利店提供的塑料袋,空着的那只手揍了酒吞一拳,紧接着揪住酒吞的衣领,怒吼道:“自己珍视的人你他妈得自己负责!上杉已经尽力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她会让自己死在他们前面的!你还想怎么样?杀了她?杀了她他们就能死而复生了吗?” 酒吞默然不语。 上杉暮走上前去分开了两人,先是对八岐低声道:“别说了。”自己珍视的人得自己负责,这句话没错,可是在这里说出口就太过残忍了。尤其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离去的时候,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自责与悔恨。这可是最锋利的两把刀了。她被这两把刀凌迟许久,并不太想看着别人也遭此酷刑。 她拿过八岐手上的袋子,往里看了一眼。这时候便利店大概只剩下卖剩下的面包和酸奶了,八岐应该是不清楚她的口味,看起来是把所有的口味都拿了一个,所以才拎了满满一袋。 她随便拿了个面包出来,撕开包装,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隔夜的面包有些干了,不过她还是用力咽了下去,还将塑料袋往酒吞跟前凑了凑,说:“你也吃一点吧。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交代的。”又道,“在抓到凶犯之前,要保重自己。” 酒吞冷笑着拂开上杉暮手上的袋子:“就不劳烦上杉警官了,我自己也能查明真相,为他们报仇!” 这时夜雨已歇,旭日方出,上杉暮目送着酒吞的背影渐渐远去。在酒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古街里的时候,天边挂上一轮虹桥,七彩的光辉照耀人间。 八岐像是怒气未歇,狠狠指着上杉暮:“你也是!就知道瞎逞能!”但是说着说着,又在上杉暮的目光里放下了手指,咳了一声,“现在跟我去医院。” 这时小久领着神秘现象研究社的小朋友们出来了,她示意八岐稍等,让这些明显担忧不已的小朋友们先回家。 好在小朋友们当时没在窗边,不清楚状况,只是看着上杉暮这一身血污泥污吓了一跳。上杉暮只说自己是在执行公务,没有什么事,让他们放心。 庞培这时问道:“那刚才那个人就是犯人吗?” 上杉暮默了一瞬:“不,是受害者家属。只是情绪有些激动。” 庞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酒吞离开的方向。 小久则问:“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上杉暮点头,接着对小朋友们笑道:“好啦,大家先回家吧。小久就麻烦大家了。” 小朋友们听了这话才推着小久离开了这里。 上杉暮目送着他们走远了,才弯腰捞起地上的西装外套,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慢慢地朝八岐停车的地方走去:“我们走吧。” 八岐默默看着她朝彩虹的方向行去,看着她身上的血迹、泥污、还有灼痕。他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道:“上杉,我会帮你的。” 上杉暮不由想起屡次救她于危难的那些鳞片,轻声回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