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作祟,它用一个情字困住了他。 他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来到含章殿。身后无人,亦无通报。 阿善本是替熟睡了的南枯明仪掖好被子,才一转身,便被眼前之人吓得跪地不起。 「奴、奴婢见过陛下!」 凤塌上,她恬静酣睡,并未察觉皇帝来访。 他看着床上的她,语气淡漠地问着,「她恢复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小姐一切安好。」阿善抬起头来,却依旧拘谨,「只是腹中胎儿日夜渐长,难免折腾,使得小姐夜夜辗转难眠。刚服下徐太医送来的宁神汤后,这才安然入睡。」 他顿了一会儿,遂开口遣散众人。阿善却因此跪地不从。 「怎么?」他瞪着眼下那哆哆嗦嗦的下人,「是怕朕趁你家小姐熟睡之时,杀了她怀中孩子不成?」 「奴婢不敢!望陛下恕罪!」 「那就一个个的都给我滚!」他喉咙底下本酝酿着荒火,却俱惊醒床上之人,硬是压住了上升的语调,「你们都给朕听好了,当朕从未来过。若是有人敢在皇后面前提及半字,降罪!」 「诺……」 阿善心底不安,却还是领旨与一众宫人们退下。绕是心中一直不明,皇帝到来究竟为何意。 待众人散去,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每迈一步,皆是半分沉重、半分心欢。 没有她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注视着,他倒是懈意自在。他侧身坐到床沿边,转头凝视她的颜。 两撇黛眉忆当年芳华,如扇子般厚重的羽睫根根分明,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玫色的朱唇似海棠含苞待放……最叫他不能忘的,便是眼角那颗朱砂痣——那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地方。 惊乍之下,疑问自己为何总是看不清,她其实生得有多美? 突然,熟睡之人眉心微蹙,吓得他一个猝不及防,以为她就快转醒——未料,只是一个轻巧翻身,她在睡梦中揉了揉孕肚后,再次沉沉睡去。 松了一口气后,他猜想,许是孩子又调皮了。 「乖,别折腾。」他抬手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细声安慰,「母亲好不容易睡下了,别让她难受。」 他初次与孩子接触,动作极其轻柔,害怕让她感应。可这一摸,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舍不得停下手。 「你六哥哥前些天来看你母亲,说你竟和他说话了。」他满脸惊奇、又是欣喜,已经自然地俯身而下,让自己与腹中孩子更加靠近,「他说,因为你尚在母体还未落地,便是一脚踏入人间、一脚留在虚无,还是个天地灵间的一团小精神游丝。纵使失了秘术,可他有一半魅灵之血,便能听见你说话。」 他又细细地摸了摸,感觉孩子在他掌心下游动。 「朕便问他,你是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好给你改个好听的名字。可他却说,他已答应你个小淘气,不可说。」说到此处,脸上笑意更甚,「虽然不得答案,他却让朕和你多说说话。说是待你出世为人之后,多少还是会记得朕的,因为那是……父亲的声音。」 他,又要做父亲了。 他迟疑一刹,敛了笑意。终是缓缓起身,手也从她的身上挪开。 天启皇城之内,已久未有得皇嗣。如今算是老来得子,他本该高兴的。可他明白,他的高兴,只会换来端朝不幸。 「你的名字,朕其实早就想好了,却只怕……用不上。」他不禁微微苦笑,心虚解道,「因为直到这一刻,朕还在想,该是留你,还是不该留你……」 抑郁都化作一口轻叹,他重重地呼吸,忍耐无可奈何的酸楚袭遍身心,「若是留你,让你生在帝王家,生为牧云、南枯之子,又该承受多少罪孽;若不留你,却能换来你远离人间一切爱恨痴怨、许你身边至亲皆平安无恙,在朕看来,是好事……可你母亲不懂,她不愿意,她要你活。」 他眼里流淌着不该存在的光泽,心底的悸动在暗涌。 本该是对孩子说出的话,却像极对她诉说的絮语,「那我可否也对你自私一次,将错就错?」 目光又再次驻足于她的容颜。望着她,赫然发现,她恬睡时安静的样子最是好看。 静享彼此时光,对她一份欣赏挂在心上,原来如此简单、如此难。 思索片刻,他低下头来,再次伸手抚上腹中孩子,终是心意已决——倘若爱恨痴贪即毁,他此生只能够拥有一样东西…… 「孩子……是父亲对不起你。」 眼眸湿热,心头刺痛,他依然默默忍受,「你的存在,即是命中已定。我不奢望你能记得多少我作为你父亲,而让你听见的声音……」 直到最后,他只剩下哽咽,「只望你……日后莫怪父亲无情,好不好?」 他感应到孩子隔着肚皮,在他掌下又动了一下,他便当它应允了。 笙儿说得对。他欲除它,为保她一命。 她也说得对。他欲除它,为消心中有她。 除掉它,理由千万;留下它,理由却只有一个——那日再次痛下毒手、今日为了一己私欲,皆是因为他真的对她……动了心! 当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两秒,并不是因为她穿银容的服饰、扮银容的妆容,而是为了确定落在他眼里的身影,是南枯明仪; 当她的悲愤在他脸上留下了烙印,她为他对别人的爱忍气吞声,却不想尔后悔恨而不舍的一抚,也无意而深地抚上了他的心; 当他的恨意在未知间已渗入骨血,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以祭银容,却又鬼使神差般地吻上她的唇,堵住了所有的天理和不伦; 当她的痴情在雨中已守候成花朵,沥沥细雨打在他为她撑着的伞上,她一瞬惊鸿回眸、顾盼生辉,他脸上笑意盛绽、情难自禁…… 他知道自己在那恩怨纠缠之中,早已脱离了心轨——这便是为何他口口声声扬言对她无爱无恨,却又偏偏固执地囚住她,画一心为笼,禁锢她、折磨她、让她生生世世离不开他! 可事实又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他从前不懂,如今却懂了。 如今甭管多少心计手段,此生只要能够留住南枯明仪,便是他所有的心意。 轻抚孩子的那手,此刻已悄悄攀上她的脸,欲放纵一回——忽地俯身,在她额间烙下轻盈一吻。 「原谅我……」他情深呓语,「有颗多情不满的心。」 后悔已没有余地,抵着爱恨化作的深情,最是致命。 待他身影自帷幔间消散,木廊的脚步声已没有了回音,一双眼眸幽幽睁开,却失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