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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恒江湾出来的时候,刚过晚间新闻联播。

眼看着时间还早,周珩也不急着回去。车子在驶出小区的第一个路口掉头,开往榕树巷。

自打回江市后,他还没有去过榕树巷。

估计见了面,那老头儿又免不了要数落他一顿。年岁大了,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从事业到婚姻都要指手画脚一番。

尽管他其实也不听。

车子从侧门进去,周珩勉强在楼下找了个停车位停车。

低层住户的外窗玻璃上放映着连贯的电视剧情节,演员的配音从墙缝里漏出来。路过的人因此有了回到家的错觉。

周珩低垂着视线,在楼下站了一会儿。

路灯裹挟着泛白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夜跑的路人贸贸然闯入,影子由一变成二。

那人跑远后,昏黄的路灯下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黑影。看着有些孤零。

曾几何时,这盏路灯下,也是这么站着两个人。

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初一上学期学期末尾,他刚转学去她的学校,她所在的班级。

他们成了同班同学。

老师让他做个自我介绍。

他其实不太在意别人能不能记住他,但看到第一排坐着的女孩儿,留着乖巧的短发,发尾曲线内扣,露出小巧的耳垂,清纯又秀气。

挺直了本就挺得很直的腰背,左臂搭着右臂,平整地压在课桌上。姿态恭敬、神情专注,仿佛他讲出来的会是什么值得人记一辈子的金句似的。

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睛浅浅弯起,唇角下压,她朝他笑了下。

这笑容,他其实不陌生。在此之前的三年里,女孩儿也这么对他笑,笑的时候,还会喊他一声“周阿珩”。

不知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听进去了老师的话,老老实实地做起了自我介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叫周、珩。”

周、珩两个字之间他刻意停顿了五秒的时间,用来观察女孩的面部表情。

女孩儿唇线拉直,笑意渐收。

语文老师是个感性的人,明显对他这自我介绍里包含的文学素养很不满意,皱着眉道:“没了?”

周珩没说话,他的注意力仍停留在第一排女孩儿的身上。

视线碰撞,女孩儿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从脖颈红到耳尖。

这自我介绍不挺好么?

十一个字的金句呢。

还能让人羞愧难当。

但他还是又补了四个字:“别叫错了。”

语文老师:“……”

那天晚上,就是在这盏路灯下,女孩儿卷着书包的肩带,低着头跟他道歉:“对不起啊,周阿……周珩。”说完,女孩儿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我能不能慢慢改口?我有点不太习惯。”

路灯低低的,女孩儿唯唯诺诺的,歉疚声里藏了一丝女儿家特有的娇羞。

周遭的光线黯淡下来,归于黑寂。一束垂直光线打落,她的眼睛在昏黄中散发出期待的光亮,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赦免。

那一刻,他的心忽然空了一下。

然后看到她浅色的瞳仁里,慢慢溢出了自己的眉眼,映着漆漆的深邃。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是青春期来了。

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不习惯就别改了。

但他说出来的却是:“随你便。”

“……”

后来,她还是改口了。

不再叫他周阿珩,人前叫他周珩,人后却总一口一个“阿珩”喊着。

像世上最亲密的人那样叫他一声:阿珩。

后来……

“阿珩。”

一声阿珩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他看到路灯下的影子重新由一变成二,有人站在了她站过的地方。周珩撩起眼皮,看清楚了来人,是那老头儿的保姆孙姐。

“你来看周老头?”可能是嫌自己嘴太快,孙姐迅速改了口,“来看周爷爷?”

又自顾道:“他睡下了,睡前还念叨你呢。前段时间,他在报纸上看到你离职的消息了,有点不高兴,说你不是个东西。明明没软饭吃,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周珩眉心迅速跳了一下。

孙姐又道:“你上大学那年买的那两瓶茅台,今天被他翻出来砸了”。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嘴太碎,孙姐不太及时地转移了话题:“诶,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孙姐年纪不大,四十来岁,人很健谈。

其实是啰嗦。

但做事勤快且细心,没把老头儿当外人,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老头儿。

周珩其实并不反感她左一个周老头,右一个周老头的挂在嘴边。

相反,还多了一丝亲切。

眼看着孙姐往公交站台去,他抬步跟了上去:“我送您。”

因为周老头睡了,孙姐估计周珩这个点也不会上去了,便也没再推辞:“那谢谢你了。”

孙姐拉着周珩话家常,一路上都没怎么消停。她说什么,周珩都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孙姐照顾周老头其实有八|九年的时间了,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过是想给他说些周老头的事:“阿珩啊,你这回来也挺好的。周老头这人脾气又差又臭,你回来了,或许他能收敛些。你说他每天折腾我也就算了,今天又把楼上那莫老头气得直哆嗦。”

听到这里,周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蜷曲了下,顺口问了句:“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惦记人家宝贝孙女呗。”

“嗯?”

“这不是你俩都没结婚吗?”说到这里,孙姐侧过脸看了周珩一眼,像是要捕捉到些什么:“周老头想撮合你俩。有点儿好东西都往楼上拎,可人家莫老头根本不领他那个情。今天中午在阳台上睡着了,打着呼噜说梦话,说什么七斤啊,我的好孙媳儿。被莫老头听到了,那还了得?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诶,莫老头还算手下留情了,没往他头上浇,全浇到一楼院子里去了。一楼那婆娘多泼你不知道,对着二楼三楼骂了两个小时才消停。”

周珩:“……”

“不过……”孙姐又打量了周珩须臾,见他没有恼意,才继续道:“那莫老头隔三岔五地给七斤相亲,怎么就不同意撮合你俩呢?按理说,你这条件比他介绍的那些可不是好个一点半点。”

“不然”,孙姐话锋一转,“我有个侄女儿,年纪小些,我介绍你俩认识?”

周珩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淡声道:“不了。”

送完孙姐回家,周珩脑子里还是她那句:“莫老头说他家七斤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可能生出个姓周的孩子来。”

周珩:“……”

周珩捏了捏眉心,两个老头,一个都惹不起。

本来想和孙姐请教一下滋补汤的做法,也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