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沈侯爷的府内张灯结彩，琉璃杯，琥珀盏，紫金嵌玉缠臂环，金梳、玉尺……沈如意坐在满室的堆金叠银，珠光宝玉中非但不见半分开心，反而沉浸在忧伤中不能自拔。

“小姐，三皇子这嫁妆不可谓不丰，我看侯府什么都不做，都够吃一辈子了。您这也算报答了沈侯爷的养育之恩了。”沈如意的贴身丫鬟翠儿见了小姐这副模样，边为小姐梳头，边跟小姐聊着天。

“是啊，小姐，您这个样子沈侯爷若知道了，定然是非常担心的。侯爷不让您出门，自然是怕您去了呼府会更添忧伤。况且也会为您即将到来的大喜之日平添晦气不是。人死不能复生，活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另一位为沈如意熨烫喜服的贴身丫鬟铃铛熨帖地说道。现下开春不久，寒气倒流，一大清早的，还可以隐隐看见人讲话时从口中冒出的白气。铃铛的呼吸一时和熨斗烫出的白气混在了一起，看起来本应暖意融融，沈如意却觉着她连同那喜服都越发飘渺、模糊，连带着话也隐隐约约听不明晰，只怔怔循着声音望着那边发愣。

翠儿将一个云髻高高挽上头顶，插了一根垂璎摇曳的粉玉如意透雕步摇，“小姐，看看这样怎么样？喜欢吗？”

沈如意不作声，都没望向镜中一眼。翠儿叹了口气，“铃铛，小姐这发饰我还得改改，但也很快就好了，你先去厨房给小姐准备一碗银耳莲子羹吧，这个时辰厨娘们应该都在用餐了。”

铃铛不服气地将熨斗蹭地向上一抬，“翠儿，你什么时候变成小姐肚子里的蛔虫了，小姐还没发话，你倒知道小姐想喝银耳莲子羹？”

小姐确实没说想喝，沈如意原本不是这沈府的小姐，原本姓郑，七岁时家门惨遭不幸，才被过继到了沈府，更名改姓，翠儿是跟着小姐从郑家来到沈府的丫鬟。小姐虽然没说想喝，但翠儿就是有这么说，将铃铛支开的底气。被铃铛质疑后，她也不作声，沈如意也不作声，一个默认的态度。铃铛无奈，看看翠儿手里正捋着的小姐的一束头发，只好放置好熨斗，边抱怨这位大小姐非赖床不起，边去了厨房。

铃铛刚一离开，翠儿就迅速将那一缕头发放了下来，晃晃小姐，“小姐，小姐。”沈如意在忧伤低落中深深呼吸，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来，将头上的步摇迅速一拔，乌瀑一般的黑发散落下来，翠儿麻利地将头发挽成了一个男子四方髻，插了一根简单的木制发簪在上面，又找来了一身灰蓝文士袍。沈如意手脚伶俐地换上袍子，拥抱了翠儿一下，“谢谢翠儿。”

“好小姐，要是你还想能再见到翠儿的话，就快去快回吧，我可顶不了多长时间。”翠儿故意作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说道。

“我肯定还能见到翠儿，临近非比寻常的大喜之日哪里容得血光。若你被卖掉了，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会将你寻回来。”沈如意故意说道，说罢见翠儿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挤出一个笑，眼中蓄着的泪水随着这笑落下来，沈如意刮刮翠儿的鼻头，“放心吧，我一定会快去快回，怎么舍得我的翠儿受到半分伤害。”

“小姐。”翠儿扁扁嘴，给了小姐一个拥抱，和小姐一起搬了凳子从后窗口翻了出去。到了后院的墙根，翠儿弯下腰，咬着牙，让小姐踩着，翻上了墙头，这是闺阁不安分小姐逃出生天的惯用伎俩，可若不如此，别无他法。

沈如意刚跨上墙头，就看见了一个令她心悸，心如刀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三皇子霍承尹，巳时的太阳躲在深厚的云层后，显然今日并不是什么好天气，阵阵带着凉意的风刮过，带着墙头刚刚萌出新芽的绿柳拂打在人的身上。沈如意不禁打了个冷颤，京城的公子哥儿早早就换了薄衣，以展示翩翩风度，霍承尹的衣襟也不算厚，肯定也感觉到了冷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长身玉立和举手投足间的明华高贵。他正跟沈府的小厮交代着什么，原来父亲已经防备到了墙根儿下。霍承尹交代过后，沈府的小厮竟然离开了。感觉他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向上看来，坏了，沈如意想赶紧回去，可翠儿隐隐约约看见铃铛从前边的小路回来了，已经赶紧跑了回去。怎么办，向里摔，还是向外摔，沈如意在心中纠结了一下，既然与他仇恨的窗户纸还没捅破，既然看她的小厮已经被他打发走了，既然……霍承尹已经看到了她。

这么想着，沈如意朝霍承尹挤出一个笑，跳了下去，她那个笑一定破绽百出，因为她在跳下去的一瞬间看到霍承尹的眉头皱了一下，并没有要动的样子。沈如意摔在了地上，腿一定被摔青了，磕得膝盖和掌心生疼，但也比不过心里的痛，沈如意闭了下眼睛，慢慢站起了身。她看见霍承尹朝她望来的目光有些奇怪，七分的淡漠，三分熟悉的关切。他一只手的手掌扶在头上，脸色有些苍白，似是在头疼。

这便是当年害郑家满门被害的仇人？沈如意摸了摸怀中的一枚小玉笛挂件儿，向霍承尹走去。如果此时手中有一把刀，真想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剜下去，看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能让他几日后用沾了她亲人鲜血的手去掀开她的红盖头。

霍承尹忍者头疼，望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这位女子，明艳净利，落落大方，眼中却不复往昔光彩，像黯淡的渊泽，“猫眼灵石有了下落，世人眼中呼仁律已死，这场婚姻已可有可无。”霍承尹在心中说。另一种声音却在他体内叫嚣着，撕扯着，“这么明朗、美丽、善良的姑娘，你对她竟然只有欺瞒、利用！连她刚刚摔下墙头你都不帮一帮，你算什么堂堂男儿。龌龊至极。”这个声音的主人毫不避讳，它就是呼仁律的声音，那个从寒潭之中取出了猫眼灵石，又被魔教之徒杀死的呼仁律的声音。霍承尹的体内也有内伤，在与魔教之徒争夺猫眼灵石时受了伤，再加上原本有恙在身，几乎被去了半条命。有些记忆变得模糊，身体里却仿佛被塞进了呼仁律的灵魂。霍承尹扶住墙边，一口血吐了出来。

呼仁律的声音终于停止。沈如意诧异地停住脚步。

霍承尹抬起头来望着沈如意，他不认为自己是良善之辈，从来都不是。只是内伤未愈，屈从于入侵魂魄，他像从前与沈如意在一起时那般，柔和地问道：“意儿可是要去祭奠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