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宴会结束,鼓乐喧嚣渐渐散去。 陆议陆绩与相识的世族长辈道别后,正往府外行去,忽闻一声“陆公子且慢”,转身一看,是一个侯府侍女追了上来。 陆绩面露疑惑,陆议却是瞬间认出来,她是孙尚香的贴身侍女。 冬歌微笑着福身行礼,上前一步,低声道:“郡主有请,陆公子请随奴来一下。” 陆议敛眉还未回答,陆绩便冷笑一声,望着大堂的方向道:“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亲授,看来侯府上下连这基本的礼教都未学过。” 冬歌双眉一蹙,但想到郡主的吩咐,还是极其有涵养地笑道:“郡主就在廊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陆公子。” 陆议垂眸沉吟片刻,温声道:“阿绩,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陆绩皱眉看向他,本想劝阻,可心知他已经决定的事,便再难更改,只得重重哼了一声,挥袖离去。 孙尚香乍然知晓陆孙两家的恩怨,内心是崩溃的,她终于明白陆绩的敌意、陆议的冷淡从何而来,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占据了她的心,沉沉的,压得她心里很难受。宴会一散,她下意识地就让冬歌去叫住陆议,但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时,她却不敢直视陆议那双清亮的眼眸,反倒想逃开。 她眼神闪躲,支吾了半饷,才找到话说,“我……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陆议垂下眼睑,唇角微微一弯,“实不相瞒,在下和小叔今日前来,是因公瑾兄。” 她面露诧异,立刻抬眸看向他,“你认识公瑾兄长?” “有过一面之缘。”他淡笑着点了点头。那件事于公瑾兄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陆氏来说,却是不能遗忘的恩德。 她蓦然想到,周瑜的故乡也在庐江,难道是以前大族间往来时见过面?她眼中盛满疑惑,可陆议惜字如金,并未接着说下去,她为了找话题,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问道:“是大族聚会的时候吗?” 刚一说完,她就看到陆议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陆议微微偏过头,将目光落到远处晚霞映照下的飞檐,静默良久,当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蓦然听到他柔和的声音缓缓道:“当年庐江之围,各家纷纷将老弱妇孺送出城,孙将军的军队并未阻拦,可从祖担心孙将军不会放行陆氏妇孺,正巧那时公瑾兄也回城接送本族亲眷,从祖便拜托公瑾兄将我们一起护送出了城。” 孙尚香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谈及当年的恩怨,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但她却觉得他的每个字都如千斤重,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痛。不知为何,就口不择言道:“你……恨我大哥吗?” 陆议垂眸又陷入了沉默,恨吗?当庐江城破的噩耗传回吴郡,当他听闻陆家长辈大半身亡的那一刻,自然是恨的。 可他心里也明白,身逢乱世,随处可见这般家破人亡的悲剧,袁术对庐江觊觎已久,派来攻打庐江之人不是孙策也会是别人。 凭借孙伯符的军事才能与他数倍于庐江的兵力,速战速决攻下庐江并非难事,然而整整两年围而不攻,无论是城里百姓出城避难,还是休假的官兵偷翻回城守卫,他概不阻拦。 孙伯符希望不战屈兵,尽最大可能减少双方伤亡,为庐江百姓留一条生路,亦为陆氏留下薪火血脉。而从祖宁死不降,抵抗至粮绝城破的最后一刻,以全其对大汉的忠心。 各为其主,各得其所。 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陆议嘴唇微动,正欲开口,孙尚香一个激灵,急忙道:“是我冒昧了,你不用回答我。” 她暗自懊恼,他陆家长辈几乎全死在庐江,怎么可能不恨?自己也是脑抽了,竟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唯有不远处大堂外传来的人声,陆议唇畔又浮起淡淡的笑,温言道:“郡主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孙尚香心乱如麻,避开他的目光,怔忪地摇了摇头。 陆议退后一步,端正揖礼道:“那在下便告辞了。” * 晚霞尽敛,夜幕降临,各家门户皆闭。 一身着黑衣的青年人,趁着夜色,从角门走进了吴县一座高门大宅。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这家人的书房,轻轻推门而入,再迅速关上,屋内无人,也未点灯,他径直走到左侧墙面前,扳动格架内隐藏的机关,转眼间一道暗门出现在格架后。 暗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密室,角落里一座半人高的青铜七枝灯发出昏黄的光亮,靠墙的一排格架上,有序地堆放着众多密封的书信卷轴,格架前是一方桌案与几张坐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一高冠博带、神情肃穆的中年人正坐于案前,他身侧站着一位灰衣男子,年纪在二十出头,做武士打扮,抱着一柄长剑,此刻也是眉头紧拧。 黑衣年轻人进入密室后,便微笑着拱手一揖,分别向两位问候道:“盛公,许兄。” 中年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子正啊,白日人多眼杂,老夫只好趁夜唤你前来议事,你别见怪。” 青年人撩袍正坐而下,扬唇笑道:“盛公此言真是折煞我了,小心为上,晚辈懂得。” 中年人长叹口气,愁眉紧缩,“如今周瑜回吴,孙策如虎添翼,恐怕接下来又会有一番大动作了。” 灰衣男子眼中恨意浓烈,忽然开口道:“之前算孙策运气好,逃过一劫,我们总能找到机会再行刺杀。” 中年人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严厉道:“之前行动就是因你手下门客不听号令,以致失败。多亏子正当机立断,将逃回来的杀手灭口,又用令牌嫁祸陆家,这才转移了吴侯府的视线,你还不吸取教训?” 灰衣男子冷冷地瞥了一眼被唤作子正的青年人,“被灭口的不是他手下,当然果断。” 黑衣青年被讥讽也不恼怒,并未理会他,从容微笑道:“盛公无须过于忧虑,孙伯符势头虽盛,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山越为乱,即使是孙氏内部,也并非上下一心。” “子正的意思是……” “听说前不久在侯府家宴上,定武中郎将孙暠得罪了孙策的小妹,被打成重伤抬出吴侯府,后又被孙策降职削兵,定然心生怨恨,或能为我们所用。” 中年人沉思后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不过孙策对我已起了疑心,我府已被孙策派人暗中监视,以后众多事都得拜托子正出面了。” 青年人起身合手一揖,胸有成竹地笑道:“盛公放心,子正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