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烈来时已过寅正。风雪从微开的殿门之中钻入殿内扰的那高台之上的烛火忽晃不断。涂烈被疏儿引着躬身快步入了殿内,跪落叩首高呼吾王。
桑洛靠在座上,轻轻抬了抬手:“主事,右座。”
涂烈一惊,当下身子一抖趴伏更低:“小人不敢。”
王座之上桑洛默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趴伏在地的涂烈,涂烈更不敢言他自是知晓国中以右为尊,他一神工坊区区主事,怎能当的起这般殊荣。可吾王久而不语又让他心中更是苦涩忐忑。
疏儿沉着面色轻声言道:“主事吾王让你坐便去坐了吧。免得惹了吾王不悦。”
涂烈心下一沉,复又叩首,小心翼翼地在右边几案一旁恭恭敬敬的坐下,却依旧不敢抬头。此前那喝出的一身酒劲儿早就在风雪与桑洛的四个字之中消失殆尽。疏儿与他斟满一杯酒他却木然的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冬日寒冷,主事夜中风雪而来,先喝一杯,暖暖身子。”桑洛淡淡开口,说话间,已然端起自己面前酒杯,对着涂烈晃了晃。
涂烈面上微颤,双手捧起酒杯,混浊的目光紧紧盯着这杯中酒水,用力的咬了咬牙,片刻,沉声道了一句:“小人,谢吾王。”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将手中酒杯轻轻放落案上,闭上双目。
而桑洛却并未喝,只是落下手臂,将酒杯放在手中摩挲着,依旧不言语。
片刻之后,涂烈眉头微蹙,睁开双眼,终于抬起头满目不解的看向了桑洛:“吾王……”
桑洛微微一笑:“主事以为,这杯酒,下了毒?”
“小人……”涂烈心绪繁杂,一时语塞。
涂烈出身应山,而应山涂氏,以历代精通机巧之术而闻名一国,自立国以来,几百年间世代传承,一身的手艺都献于王都皇城神工坊。涂氏中人,皆以造出玄妙机巧为荣,若遇国中重事,更是光耀门楣。
沈羽曾言她泽阳族训,便是祥安四泽,而他应山族训,便是以技事国,死而后已。涂烈在神工坊当主事之职已有二十年,自然更是明白这其中有多少心酸无奈又不可说之事。尤其是这猎山地宫初建之时,便有他祖上主理,建宫十六年中,涂氏不知多少人命丧于此。而此事与他,虽只是挖通密道,修葺整理,亦可谓荣光无限。
而今地宫之事已成,涂烈心中早已明了,就在这几日中,他与手下工匠,怕就难逃一死。
与他而言,方才这杯酒,便是他今生归宿。他本已慷慨赴死,却不想等了片刻,身体无异,唇齿之间唯有酒液清香,再无其他。
他不知桑洛是何用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离席俯首再拜:“小人惶恐。不明吾王之意。”
桑洛低垂着眼睑,看着跪落一边的涂烈,微微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主事是神工坊机巧堂中最有手艺的人,十八岁入神工坊,而今,已有三十寒暑,我以为,你早已见惯了许多的事儿。”
涂烈面露迷茫,开口回道:“小人愚钝,本以为明白了许多的事儿,猜到了许多的事儿,却不想……今日,却猜的错了……”
桑洛轻叹:“猜的错了,主事所言,指的是我的心思,还是国中的祖制?”
“兼而有之。”涂烈俯首言道:“猎山之事已成,小人窃以为……”
“你以为,我会先杀了你,而后,杀了你手下工匠?”桑洛眉峰一挑,却未等涂烈答复,径自又道:“是了,若按祖制,我确该如此。”她说着,站起身子,缓步从八步金阶而下,“我舒余一国数百年,战事频仍,四方不定,却依旧屹立不倒,靠的不该是杀贤立威。”
涂烈闻言微微抬头,目中皆是震惊:“吾王……”
桑洛低下头看着他:“我登位之时,曾说过,百年王位,由我而承,百年祖制,亦可由我而改。今日,我若改了这规矩,主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莫说涂烈,便是疏儿都面上一惊,不由得上前一步开口欲言,而桑洛却对着疏儿微微抬手,疏儿当下便忍了心中疑惑,站定步子,桑洛却仍旧低头看着涂烈:“你有何想说,但说无妨,不论你说的是对是错,是否和我心意,今夜,我都不会治你的罪。”
涂烈不可置信的看着桑洛许久,才惊觉自己如此直视吾王极不得体,慌忙垂下脑袋再拜:“小人以为,不可。”
“不可?”桑洛双目一眯,饶有兴致地看着涂烈:“贪生畏死,人之常情。我此举不但可留你性命,还可留下千百工匠性命,你说不可,难道是愿意舍了自己的性命?”
“贪生畏死,人之常情,小人,亦不例外。”涂烈沉声言道:“若真说到舍了性命,谁又真能做到毫不畏惧?然大丈夫生于世间,匹夫亦有报国之勇,更况小人出身应山,更不可为一己之私,去行祸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