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归作为神仙自是深谙此道,所以在被逐出浮玉山时,她没有怨恨过谁,只是深深的遗憾。几千年来,她在浮玉山中笑过哭过,自己的性子亦是在此被青山绿水袅袅烟云熏陶而来,这其中一草一木皆是她的亲人。如今被命令不得回山,任做谁,都无法释怀。 离开浮玉山,徐归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她能独自一人走过世间险涉的山山水水,只是颠沛流离中,一颗心愈加空荡,唯有寻得一人方能填补。 万幸,徐归认识了掌管生死的阎王。若非当年自己一念之差救下了尚为人胎的阎王,只怕自己现在还不知在世间哪个角落里绝望地找着人呢。 当年救下阎王时,同门师兄曾责罚过她,不许以神仙之名干涉人间的正常运转。徐归怀疑过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如今看来,确实正确得很。所以世间根本无绝对的是非之分。 只道徐归说话向来高深莫测,穆玄同她朝夕相伴亦是一知半解,在这时更是听不懂其中含义。穆玄掸掉衣袖上的落花,挠挠脑袋,万般不解,抬头却见徐归脸上带着疲倦之态,便打断了继续发问的念头,转言道:“徐归姐姐你累了吗?” 徐归摇摇头,道:“不累,只是……” “只是什么?” 徐归笑而不语,谁也不知道被她咽回去的话是什么,只有徐归自己知晓,“只是”之后不过是一个小小而奢侈的愿望。 只是想家了。 想天天冲自己吹鼻子瞪眼的师父、想常对自己使绊子的师兄、想对自己维护有加的小师弟……只要是浮玉山的一切,她皆是眷恋不已。虽是离开了,可在她心中早已存在这另一座浮玉山。 穆玄见徐归不欲多言,便也彻底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见徐归不打算回屋歇息,穆玄便索性跑回屋中,取了一条质地温软的小毯子,细心地盖在徐归身上,并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好好看着的。” 徐归见穆玄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却也没有反驳他,起身走到自己平日小歇的长椅旁,静静地躺下,睁着眼睛看着湛蓝色天空上,时卷时舒的白云。 一朵厚重的云儿悄悄覆盖在空桑山上空,笼罩出一大片阴影,穆玄惊愕地抬头,看着这云渐渐靠近,又渐渐远离。等到自己回过神看向长椅上的女子时,那人早已悄然入睡,眉目安和。 穆玄呆呆地看着那清秀隽永的女子,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一步一步,举步难行。 明明两人只有几步之遥,他却觉得遥远得很,跋山涉水,苦苦挣扎,耗尽一生一世,仍旧无法靠近丝毫。在这绿草茵茵的午后,他骤觉这浮世可怕得很,他拼命跑着,而眼前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穆玄慢慢走着,双目不断涌着热泪,那只空荡荡眼睛更是狰狞可怕。他伸手想要抓住徐归,嘴里喃喃:“归儿……归儿……” 熟悉而陌生的称呼,是他历经几千几百年方换回来的。 穆玄只觉一阵眩晕,在离徐归只有一步之时,他终是扛不住,直直倒在了地上,顿时失去知觉。 等到穆玄再睁开眼示,屋外天色已然昏暗,本该熟睡的徐归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烁不定,看不出是喜是怒。 穆玄怔怔地看着她,努力回想着方才在梦中令他痛彻心扉的画面,然而却也只是在做无用之功罢了。他的脑袋混沌一片,残存的一点点记忆也迅速消失,不剩丝毫。 徐归见其懵懂不清的模样,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可还会不舒服?” “我怎么了?”穆玄道。 “无事,你只是晕倒了而已。”徐归并不打算让穆玄深究此事,只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是她面前没有镜子,否则徐归会看到镜中的人神色悲怆,双目微红,几欲落泪。 穆玄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这个短暂的午后,曾经有个女子坐在他的身旁,听着昏睡的自己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缱绻缠绵,足矣让她回味半生。 徐归道:“你今日玩得累了,早些休息吧,我出去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开,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的竹门也自动地阖上,将穆玄隔在了竹屋之中。 徐归仰头望月,此刻月儿才升上树梢,羞涩躲在云朵之后,泛着朦胧的光芒。她不动声色地勾唇,招来了月边一朵云儿,踏足而上,遨游天际。 屋中的人默默地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影子,轻轻地叹了一口,闭上眼睛又一次陷入了沉睡。 徐归浮在长右山的上空,鸟瞰一切。长右山中央自然凹陷,形成一个不大的湖,平日微风拂过时,湖面上总会泛起道道涟漪,闪耀着银色光芒。有一年徐归经过此地时,偶然往下望了一眼,却见那看似渺小的湖面上竟然倒映了整个天空,那时候她便决定在此修一竹屋,供自己疲倦时歇用。 长右山的南面则是一块森然的墓地,那儿葬着的便是穆玄以前的每一世。那些无碑冠冢有大有小,而每一个小土丘上都沾着徐归的气息,她将那抔抔黄土捧在手心,怀着一颗悲怆的心将他们一一埋葬,然后拍拍手掌,继续寻找那人的踪迹,反反复复,矢志不渝。 徐归看得入迷,忽闻耳边一阵铜铃声响,便转头望了过去。只见一行人垂眸飘行,面露死色,而为首的正是专管勾魂索魄之事的黑白无常,两无常伸着鲜红的长舌,面无表情地拉着手中沉重的铁链,慢悠悠地从徐归的眼皮底下走过。 见到此景,徐归倒是想起一事来,她起身看看脚底,猛地从云端跳下,待到云儿得了自由离开了原地后,那月色下的身影已然消失了踪影,连半丝痕迹都不曾留下。白无常似有所觉,停了脚步往上看了一眼,见毫无异常,又抬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地府。 世间阴阳相调,生死有命。每一日皆有人生,亦有人死,每一道魂魄在经历生死时,皆要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府中走上一遭,方算完成此生。地府总是安静可怕的,除了寥寥无几的鬼兵走动外,几乎见不到什么身影。 徐归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很快便找到了阎王。 阎王似乎自那次徐归来过之后从未离开过那个书案,手中的墨笔依旧如龙蛇般舞动,即便有人靠近也不曾停下丝毫。 阎王头也不抬,冷然道:“怎么,他又死了?” 徐归淡淡瞥了他一眼,置若罔闻,开口道:“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阎王道:“本王只知这天下万物的生期死期,其余的皆不知晓。你是想问那人的死期么?” 阎王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了一道凛冽的掌风,他抬眸看着那个不远处的女子,见她的手慢慢放下,却纹丝不动,依旧稳稳地握着他的笔。未等徐归发话,坐在书案后的阎王便在一道掌风之下消散了身影,而原本直立的笔骤然坠落,在生死簿上滴下重重的一点。 徐归蹙眉,转过身去看身后负手而立的阎王,分明地府四周封闭,他的玄色衣摆却无风自动,宛若盛开的黑色彼岸花。徐归道:“看来阎王今日挺无事的。” “事是有事,只不过本王猜你的事更大些。”阎王道。 “哦?你知道我来为了何事?”徐归饶有兴趣问道,她并不认为阎王已经有了能窥视别人梦境的能力,他的话兴许另有所指。 “本王不知。”阎王摇摇头,继而道:“但是能让你深夜来此,怕事情该是很大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你,越玦有没有可能恢复记忆,找回以前的力量?”徐归说完,抬眼观察了一会儿阎王的神情,见其面色如常,倒也松了一口气。毕竟越玦乃世间第一大魔头,杀人如麻,逆天而行,若是让他复活,这人间怕又得沦入炼狱之境了。 阎王笑了笑,其中深意耐人寻味,他道:“有,只要他拿回他的眼珠子,记忆、力量自可解封。” 徐归道:“除此之外呢?” “那本王便不得而知了。或许有别的方法,又或许没有,谁又能预知未来呢?”阎王淡淡道。 徐归垂头不言,寻思着是否要将穆玄梦中唤她名字之事告知阎王,又恐生出其他祸端来,索性闭口不言,打算自己回去后再多加查看,自己摸索便是。 阎王见徐归不言不语,便道:“若你无其他事便请回吧,我虽承你恩情,却也无法每次都一一为你解答的,地府自有地府的规矩,若是被搅乱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得实属在理,徐归亦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之人,她救过阎王,阎王还恩与她,此事纯属正常。只是千百年来,她的恩早已还完,说是欠,倒不如说是徐归欠阎王的。只怕这份恩情才是真真还不完了。 徐归点点头没有反驳阎王,轻轻道了声“告辞”后便闪身离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在阎王身后柱子那儿,正趴着一只龙身虎头的独角瑞兽——谛听。 阎王看着徐归消失的 ,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天意啊。” “谛听,你回去吧,地藏该找你了。”阎王道。 身后闭眼小歇的神兽懒懒地抬眸,十分不情愿地起身伸了伸懒腰,朝着阎王绕了两圈后,便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阎王面色淡然,走至书案拿起倾倒的墨笔,看着纸上晕染开来的墨迹,愣愣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