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月下对饮(18年夏) 从沈曼春那里离开,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雨漫全城,遮了星月,天幕低,雨云低,树梢亦被雨砸低。 沈曼春差使厨师老艾送他们回白檐胡同。 让步蘅略感意外的是,一向不喜麻烦别人的封疆没有拒绝。 算为罕见。 见封疆提着食盒,步蘅原以为里面装的是沈曼春馈赠的吃食。 等回到小院,封疆支使她将东西提进厨房装盘,步蘅打开那方形食盒,才一眼认出东西出自封疆之手。 这么多年,封疆烹的东西大概什么菜式、什么卖相,步蘅一清二楚。 她识他的手艺。 就像很多人能识别某些字迹是出自谁手一样。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封疆钻1473后厨整出这道下酒菜。 这举动几乎超出了步蘅对他的全部认知。 隔着数米,步蘅抬眸远瞄封疆一眼。 满目都是他随意瘫坐中厅的模样,以及他看向她时那高高在上监工般的姿态。 步蘅:“……” 在这满院活物间,步蘅自认处于食物链最底层,丫鬟命。 * 小院里鹦鹉栖身的鸟笼子仍旧挂在檐底下,狗恹恹地蜷在窝里打哈欠,是将睡的迷蒙状态。 除了雨在闹,其余均无声沉寂。 封疆给步蘅下完令后,将门帘用当初把鸟笼挑挂到墙外的那根竹竿挑起,半挂,掀开一隅视野。 末了就地坐在客厅里的圆形蒲团上,脊背倚靠着隔断墙。 门帘挑起来之后,人坐在客厅里,能一眼看见窗外瓢泼的雨,和被雨浇得瑟瑟发抖的那满院子莹白色欧月。 这花封疆还没好好赏,就要被这雨日个干净。 这雨也浸了封疆一身潮气,磨人的腰仍旧让人觉得难耐。 丝缕不绝的疼,磨出他后背和手心不少外洇的汗。 钢钉入体已经三四个月,始终习惯不了。 但这一院子静寂活物,倒能让人随之静下来,让他久坐的住。 ** 就在封疆思考需不需要在院子里搭个给花遮雨的花棚时,步蘅端着两个装满鸡丁的小碟从一旁的厨房挪过来。 见封疆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来的象棋盘,步蘅瞬间明白了这下酒菜的作用。 封疆这是打算和她对弈。 这里面还有条封疆很久前定下的规矩,棋局中,每被吃掉一个子,就要罚喝一盅酒。 好在家里的酒盅不大,每局棋也都是半路和棋,根本下不到分出胜负,双方被吃掉的子都有限。 被罚酒喝的那小打小闹的量,也醉不了人。 他们不碰烈酒。 这么多年,步蘅的数学等课业是封疆教的,在大院楼后的篮球场间跳跃纵横是他带的。 但封疆这手一言难尽的象棋,是步蘅领他进的门。 象棋这茬,步蘅早年师从静安师太,出师后她手里唯一一个给静安收的徒孙就是封疆。 步蘅想,这人至今还敢碰棋,恐怕是她一直让子,给他惯的自我感觉良好。 这么多年,除了从封疆那里汲取,步蘅也一直在找机会反哺,教他一些东西。 就比如这象棋,还有酿酒。 酿酒……下酒菜已经有了…… 步蘅突然就想起了那坛封存在地窖内的高粱酒。 步蘅征询封疆意见:“开地窖?” 封疆抬眸,等在这儿很久了:“不然呢,让我陪你喝老天爷赏的雨?” 步蘅倒任劳任怨:“我去,地窖装不下两个人。” 她转身就跑,滑的像条鱼。 封疆自是不争抢当这苦力,只搁她身后道:“没鬼催你,别冒失不像样,下脚前长眼看看窖里面灌进去雨水没有,别掉进去游泳。” 步蘅应:“知道。” 绝对淹不死。 封疆:“没水下去抱那坛子出来,要是进水了找工具往外捞,捞不出来别回来。” 步蘅:“……” 就这么惦记那坛酒? ** 地窖没进水,步蘅很快将那酒坛子抱出来。 进出地窖那两分钟的功夫,她想起当初酿这坛酒时,小院里有好一阵鸡飞狗跳。 封疆不是一个安份听指挥的人,先是质疑她说的蒸粮食的时间,质疑她说的酒曲的温度……质疑到最后,步蘅想甩手罢工。 当时念在他即将远行,才忍让。 自酿高粱酒陈放两年之后,味道比早前柔和许多。 步蘅将酒倒了一部分进酒壶,甘冽香气透过壶嘴外溢。 等她空出手,封疆指指象棋盘:“洗手,过会儿杀上一盘。” 步蘅下意识追问:“你想输还是赢?” 均依他。 封疆微眯起眼,审视她。 “无意”操纵棋局的步蘅后觉失言,补救:“就……随便问问。” 封疆继续看她,没吱声。 步蘅继续:“我很久没碰了,不想被杀的人仰马翻。” 封疆仍看她,仍沉默。 步蘅:“……” 她摸了把脸,触手没感觉到任何异物。 步蘅:“吱声,说句话。” 封疆立时开口,直指要害:“原来这些年,你面上陪我下棋下得起劲,背后一直当我是臭棋篓子。” 两面人步蘅:“……” 封疆摸棋盘边角,发掘出深层次的原因:“深究的话,你教学水平不够,是原因之一。” 步蘅意图辩证分析:“之二——” 封疆截断她的话:“话不用每句说透。科普件事,我是个有自尊心的学生。” 亡羊补牢不成的步蘅:“……” 封疆轻扯唇,宣布他刚刚改了的主意:“收收你撒野的思维,这棋不下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望着步蘅认真道:“坐过来,我们聊聊。” ** 两个酒盅自然而然碰了下。 步蘅抿了口高粱酒,比想象中辣一些,刺激地她灵台登时清明。 封疆那道清泉击石嗓此刻像被高粱酒泡过,低回中还沾染了丝性感的哑:“一年前,为什么大老远跑去找我?” 数百天的分离,中间有见过一面。 那一天,海面走风,亦起了雾。 那碰面来的突然,封疆刚从前一日的炙烤脱水中复原,手背上还留着补液针拔掉后残留的针孔,大脑运转迟缓。 见步蘅空降营地,惊诧间,很多问题封疆忘了问,一时没想起来问。 从未有过的大脑空白,持续了许久的思绪断片。 忘了问她为什么要漂洋过海; 忘了问她为什么来时义无反顾,顶着大浪滔天,忍着那摇晃的船舱,横渡那百里海域; 也忘了问她,那已然过去的各安天涯的十几个月,她过的如何? 那一天,步蘅随补给船登岛。有步自检在,这不难。 匆匆两小时后,海面恶劣天气消散,再度具备航行条件,船只离港返航,又将她带走。 于封疆那时慢速运转的大脑间,那时间短的像是她不曾出现过,有时他会怀疑记忆的真假。 ** 这问句抛的像象棋刚开局,封疆的“车”“马”“炮”便齐齐过河,威胁到步蘅的一众“卒”。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长了。 步蘅想。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旁人嘴边听说过一两耳朵。 2011年,她前去找他前的那个夜晚,有人来找她翻一件旧事,让她二十年间铸成的信念、价值观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步蘅认识许许多多人,但在那个四顾茫然的夜里,那个让人遍体生寒的夜里,因为自己想从军便义无反顾南下入伍的封疆,知道自己的航向并全力朝着那坐标开拔的封疆,不需要指南针罗盘仍不会于万丈红尘间迷路的封疆,是当时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团火,唯一的引航灯,唯一的路牌。 她想看他一眼。 靠近他,借他体内那簇不会灭的火,去驱散爬上她心头的霾,去重新相信人性本善,去继续坚持与人为善。 ** 步蘅艰难组织语言中。 既顾及封疆想了解这原因的感受,又顾及他听闻那些恶心事时的感受。 正权衡间,忽然听到拎酒壶斟酒的封疆于酒水断流的间隙,补了句:“我琢磨没可能是你掐指算到我在那边儿想你,就立刻赶来见我。你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善解人意。所以,为什么?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适才那低回性感的哑没了,这声音清澈的像掺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