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湖人士也想阻止,却被身边的人拦下了。道:“嘿,这位仁兄,被管啦别管啦。” “这天子脚下……这……” “嗨,你初来乍到,那女孩儿你认不得。她可是相国府上千金,我表舅在相国府上当过差,那脾气可不是好惹的。别管闲事,索性让她把人打死了,这事也就了了。” “相国?你说的可是李相国?” “可不是吗,这事儿啊,那可万万管不得啊。” 楼上的胡亥倒是乐得看一出热闹,一边嗑着干果,一边惺惺作态地冲着楼下喊:“欸,元姑娘,仔细别打死了人,按你父亲大人拟的新律,那可是要坐牢的。” 却见长刀划去,每一次却总是差着一点儿,她一个横劈被他躲过,眼看脚上收势不住,就要劈到后面一位还在倒酒的老伯,竟被手无寸铁的对方钻了空隙,探过手来略使巧劲,将刀锋偏转,险险地擦过老伯背上的衣料,划了好大个口子。 胡亥眼微微一眯,神色也不见有方才那般散漫。 那个约莫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在李玑珥面前躲得游刃有余。 她根本就伤不到他。 李玑珥的那几下功夫,可是李由手把手教的,莫要说年纪尚小力道兴许有所欠缺,那速度却已经算奇快,且这丫头反应灵敏,脚趾头一动她就察觉对方要抬哪只脚。就算是自己和她交手,那也是只有两边都吃亏的份,占不到什么上风。 果然,劈了几下,人没劈到,她倒是先压下了火气。 望着眼前身形颀长的蓼蓝长衣少年,头上还束着发巾,这一身打扮,着实寒碜。 可就这么一身打扮,却掩不住那霁月清风一般的气质。眉目间若空山幽谷,透着几分幽眇寂寥的气息。 长衣,发巾。怎么莫名觉得这身打扮还有几分眼熟。 “你不是咸阳人。”李玑珥道,剑平指他胸口。 “是,我是三川郡而来。”那人答道。 嗯……三川。 “我有一问不解。”李玑珥额头有青筋跳动,“是你们三川郡,都好打扮成这样吗。” 三川郡不是毗邻咸阳么。怎的个个都穿得似是逃荒来的。 当真世容日下,教人目不忍视。 他恍然大悟,望着她:“噢,姑娘还看过别的三川郡人打扮成如此?怎样,缟素长衣是否格外儒雅。” “公子说笑了,现在谁还穿长衣呀,那都是六国合并前,十几年前的穿法了。”旁边也有人附和道,还有姑娘将身边男子拽起来,给他转了个圈,道,“看,现如今啊,都是上衣下裳,还有那发巾……唉,看来公子许是家境贫寒,便是连只值半两的木雕发冠也没买过么。” “哦哦,那发冠倒是有的,只是,觉得发巾更舒坦些。”他看了看手中的簪子,道,“这簪子,怎么也值得了十镒了,可样的稀罕物仔细着摔坏了。现原物归还。” 说完了,双手奉上。 见她只是漠然望着自己,没有要接过的意思,便伸手,为她插在了发间。 “果真是好看。”他嘴角微微一扬。 蓦地,她整个人僵住了,这一抹笑意,如何竟似曾相识。 “你……是谁。”她声微沉。 却见他忙的掏出木符,指着上头的字,答道:“我姓岑。” 岑铭之。 - 三川郡。郡衙。 李由晚膳后启辰,三川郡毗邻咸阳,又是快马加鞭。故而天方黑尽,便抵达了。他从县尉处领了些一个时辰前才整理出的与灭门案有关的书卷后,便同监御史两人再一次去了岑氏的宅子中,一边对照着书卷所写,一边查探新的蛛丝马迹。 “岑千秋?” 李由轻轻念出这个名字,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望向监御史,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名为岑千秋的女子,虽未入族谱,却为岑氏之女。那么,她有可能会因自己自小被弃,而怀恨在心……” 这块曾被大火烧灼过得宅院中,依旧混杂着焦味,斑驳的石凳上,还依稀可见干涸的血迹。 七十四口人,上至七旬古稀,下至黄口小儿,无一幸免。 “这不得而知,但凭一个女子,想要屠杀岑氏七十四口人……”监御史话虽只说一半,但其意显然。 “我记得,你说过,岑氏还留有一个活口,因为在花楼中醉酒,而侥幸逃过一劫的……的……”李由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个名字,“岑铭之!” 千秋。铭之。 这么一念,李由觉得,此二人的名仿佛是相互映衬的。将载入的生年月看了一下,顿时一惊。 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难不成,他们是一胞所生。那为何岑宅中只有其子岑铭之,而不见其女岑千秋。 千秋铭之。这一双儿女的名字好生大气。却不知,是要千秋万世铭记何物。 “听那岑千秋口述,她是自小走失的,今日才终寻到亲人。”监御史道。 李由猛觉那里异样。看着监御史,问:“不对,岑铭之是唯一的活口,他人呢?” “这……官府无权扣押他,他前几日便不知去向了……莫不怕是,会寻短见去?那样一来,可非是线索全断……兴许,有可能,他已经被岑千秋……我的意思是,被凶手抹杀了?”监御史猛地冷汗涔涔。莫非这案子,当真是破不了了。 “他会不会去咸阳了。岑氏在三川亦是举足轻重的极氏族,兴许,他们在咸阳城中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门路。”李由一锤砸在手心,“糟了,我现下立即书信一封,给我快马送到相国府上。此事先不能闹大,七十四口人命,这样的案子若明然朝堂,那牵扯就更大了。” 不可让一桩单纯的屠门案,演变成朝堂权贵手中争权夺利的棋子。牵一发动全身,届时事情可以就要复杂了。 这么一说,监御史的心中也是万分沉重。 三川郡乃是毗邻咸阳的要点,占据东西南北水路要塞。李由为相国李斯的长子,方可任职郡守一职。而余下的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县尉,都是与咸阳城中名门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杀人案尚有迹可寻,许终有一日能破。但朝堂之争,却是刀光剑影伤人无形,所谓真相于之而言,已非那般重要。 一个不仔细,就不知,一场拉锯中要撕裂多少人性命。 “告诉相国府的人,一旦发现岑铭之,即刻要相国府秘密扣押下来。”李由将手中布帛交于身后侍从手中,并吩咐道。 话音未落,却见有人匆匆来报,面色诚惶诚恐,一来便匐身于地,道: “郡守,岑千秋……不见了。” - 咸阳。 街上熙熙攘攘,前头搭了个小破台子,有倡优在前,绘声绘色地唱罢一个个辛酸苦辣的民间故事。 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个,挤到了前头去,却听那倡优正提着调捏着嗓子唱:“却使姬不闻兮不念兮,不望兮不归兮。子幼不幼,恍然十秋。孔宁者兮,馈以囊而交,行父者兮,赠以襦而识。四月杏也娇,八月莲亦娆,却不见,旧日榻上魂未消兮,魂未消!” 话音一落,零散喝彩声渐起。 李玑珥听得有几分入迷。 她身侧,岑铭之却用余光淡淡地瞥着她。 “巫祝之下得妖言,王却已故,却已故。楚运难昌者,军兮军败,民兮民散,此才道……”那人说唱着,语间凄凄切切,教人莫不动容感怀。 “此才道,姬为妖兮,天却饶。”岑铭之接了后半句,与那倡优声音相叠。 李玑珥望向他:“你听过这故事?” “我听过的故事,那可多了。”岑铭之指尖轻转,又接了下句,“却知五秋,子兮子兮,为其冤仇……” “那她最后究竟如何了。”李玑珥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他挑着眉,斜睨着她:“这故事吗,一句句听下去,才有意思的。” “不,我要先闻其果。”她道,“那女子,可是遭天谴而死。” “她杀三夫,死一子,亡一国,灭两卿。最终,与巫臣私奔,消隐于世。”他望着她有些失望的神色,道,“如此看来,是否觉天道无道,善恶无报。” “有能者倚能,无能者倚天。”她转身,负手往前,心思阴沉了一会儿,才看着他,问,“三川郡,也如此热闹嘛。你竟还能听那样多闲谈古事。” “三川郡是个好地方,只可惜,天道不幸。我的亲族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我亦是侥幸逃脱,方才能来咸阳城中避难。”他眼底浮现出悲恸之色,眼眶也发红,脚步亦慢了下来,最终停下,“只盼着有一日,我能手刃仇人,为我族人报仇。” ——是一桩灭门案。上上下下,牵扯了七十四条人命呐。 莫非。 低垂的眸微抬起些许,头缓侧,无声地打量身侧人。 忽的,一个不仔细,一个讨饭似的人儿从她身边一窜而过。眼瞅着头顶便少了根血玉簪子。李玑珥二话不说拔腿就是追,身后跟着的侍从们都没反应过来连连跟在身后。 跑过了两条街,却见街角处,岑铭之正揪着那小贼不放手,簪子也稳稳地握在他手中。 “行吧,既然你知错了,还不快滚。” 远远地听到这一句,她便大声吼道:“不许滚!” 走到面前,喘了几口气。抬腿便是一脚,疼得那人地上打滚。又觉得不大够解气,补了好几脚,踢得他鼻血直流。 然后才觉着心里舒坦了些。 “你看着我作甚,他这罪有应得。”她发觉岑铭之似乎欲言又止。 “在下只是觉得,还好离家前学了点拳脚功夫,不然,出门尽给人当撒气的了。” 她再看向前方时,却意外发现,不知何时,竟走到了王将军的府邸。 她竟是半步也挪不动了。便站在这儿。细想了一下,觉得不妥。身上掏了一个镒往那讨饭的身上一丢,把人赶走了,又整理整理了衣裳。大约半刻钟,果真瞧见素衣玄裳的那身影走了出来。公子世无双,举止投足里尽是谦谦如玉之态,明净似水之色。 这教人,如何能甘心。 侍从为他掀起车帘,便在他将要离开时,她蓦地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到了马车前。刚刚起步的马匹被用力拉回缰绳而乱了步子,马车跟着踉跄一番。 她就这样拦住他的去路。 扶苏掀起车帘,她执拗的眼神,直直与他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