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夜色朦胧中,下起了小雪。 细细碎碎的雪花飘扬洒下,触地消融。不足片刻,雪势渐大,她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眼角竟有些湿了。 相国府门外的灯火绰约。她快走到时,却看到不远处似是有个清瘦的身影伫立。 那是一袭如雪的白衣。 她看得愣住了,连步子也忘了迈,站在原地。 双臂团在袖中,肩上落了小雪,呼气时一团白雾晕染在夜色中。眉目尽显温润,鼻尖却冻得有些发红。 再仔细一看,竟空无一人。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夜深了,檐上积雪素白。一路回来没有厚厚的披风,她冻得耳根发红,捏捏已没了知觉,而手脚更是一片冰凉。 她却没有睡意,坐在廊下木阶上,倚靠着栏杆,望着无垠的夜空。 惊觉异样,她手指摸上自己的脸颊,竟然摸到一道冰凉。 她愣住,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细雪犹寒,不可贪看。” 长廊十丈,他走来至她身旁,竟是悄无声息的。 “此为芗和苑,你不当在此处。是客便当有客的分寸才是。”她身形未动,声音淡漠。 “元姑娘。人心,是这世间极玄妙之所在。越是想要,却可能越是得不到。若是甘心随缘,便不当执念随心。” 她眉头轻皱,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他。 良久,才道:“你敢跟踪我。” 他屈膝半跪吓,与坐于木阶上的她对视,拂去两袖寒风,道:“人生在世,如若只望一切随心,舍弃了良善与道义,不择手段地只为得到,你认为,这样也算对吗。” 她眉蹙愈甚。 打量着他的眼光里,似是还有别的他未参透的深意。 他还未能细想,便见她嘴角却勾起,如同微露獠牙的狼崽一样,透着些许乖戾之气,:“我不认为那是错。” “哦?” “喜欢的若不是强夺在手,岂非是辜负了自己。如果甘心拱手相让,可以随之天意,那便算不得喜欢。” 她站起,俯瞰依旧半蹲着。 他轻轻笑了,望着纷扬的飘雪,和乌云蔽月的天,道:“长公子不会喜欢你,是因为你们本质上便极其不同,扶苏想要的是一个天下祥和的世间,而你,李玑珥,你不属于那样的世界,你也理解不了那个世界。” 她俯瞰一袭玄衣的他,眼生寒光。 “是你杀的吧。” 她微抬着下颚,眼中有针芒乍现:“三川岑氏七十四口人,是你杀的。” 三川郡,岑氏。先籍屯留。 距今二十五年前。彼时屯留还为秦赵两国边境之地,彼时分封于此的君侯为庄襄王次子,当今陛下的亲弟,封号长安。秦王政八年,那儿曾发生过一场载入史册的叛乱。 当今陛下当政后,许多前秦乃至余下六国的书籍,都被列为了□□,不予译为新秦篆抄录成册,继而流传。 而李玑珥,三岁识千文,十岁已通七国旧字。她也是从一本赵国旧史撰中,读得过那一段轮染血的历史。 当今的陛下继位数年,因为始终因散布四海的谣言而根基不稳,如鲠在喉。那谣言所传,继位的长子政并非庄襄王亲子,而为彼时相国吕不韦之后。于是,趁着战乱四起,在一场与赵国的交战中,陛下切断了对屯留所有的军粮供应,意欲借赵国之手清理门户。却不想,长安君成蟜顺势叛国于赵,还因此在赵国得了封地。陛下一怒之下血洗屯留,上至长安君旧部,下至无辜百姓。一时间,尸横遍野,焦土灼灼。 而岑氏,却是当年“成蟜之乱”后,唯一活下的将门之家。只是此后不再过问朝堂旧事,举家迁移于秦国腹地三川郡。做起了行商的生意。 岑氏为何能够在那一场血洗中全身而退。李玑珥想,大抵是因为,他们是彼时秦王在屯留的眼线罢了。他们对长安君的背叛,才会让他遭受到灭顶之灾,才会致使屯留上千冤魂不散。 她走到他的身边,手触上他腰侧的木符。 “不要以为我长兄是个呆脑袋,我们李家,就都可任你愚弄。”她轻轻拽下木符,符下的璎珞轻轻摇摆。 他目光也落在木符上,看到她指尖摩挲之处,目光一滞。 木符是陛下一统天下后推行的,凡是良家之子皆有。为青木官雕,烫朱印,勾轩墨而成,轻易是掉不得色的。 而之字之尾,却有淡淡的褪色。她指尖所触的暗红的朱印,却比普通的官印多了一小点。 他看向她,眼光中多了几分惊异。 “这是血,是不是。”她一边眉头轻挑,眉头却未舒,目光凛然,“一个能屠杀满门七十四口人的凶徒,如若你曾和他动过手,不知你有何本事独独活下。如若你是事后回府才沾上,为何,又要心虚地将这木符洗了一遍又一遍,连落笔不灭的轩墨,都被擦淡了。” 去年八月,他与她酒楼初遇。他掏出木符,指着上头的字。 ——我姓岑。 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对他生疑了。 “元姑娘想要用区区一块木符,便将这桩滔天大案定罪吗。” 看着他只是惊异,尔后,便又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她将他的手从袖中掏出,将木符放于他手中,道:“父亲大人要保你,我自是权当看不见。只是,不瞒你说,我那位长兄不仅人呆似牛,性子也是如牛一样倔。岑君可要好生保全自身,元儿的事情,就不劳您再费心了。” 这话几分威胁,几分张狂。 她转身离去。他却蓦然扣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在她耳畔道:“你知道我是谁?” 她没有作声。 “秦王政十九年才出生,你如何会知道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赵元先策之第十七卷。秦史六册之邯郸纪第二节。”她抬眸,将手泰然抽出,手指心口,“五十年内,天下风云变幻,六国诸史,内乱外患——我李玑珥,无一不知。屯留二字从我长兄口中说出的刹那,我便知道……” 他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她容色倨傲,琥珀一般的瞳一如千丈深湖,暗光涌动。 “你是昔日长安君侯府中人。” 原来如此。 李斯幺女,玑珥者,目通七国文,耳闻百年史。并非坊间虚传。 李玑珥书读五车,却偏偏不好风花雪月的篇章,也不喜长篇阔论的道讲。如果不是因为扶苏,诗经那样的书,她是决计不会碰一下的。但她第一次读诗经,却铭记了很多她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投我以木瓜,报之一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从那万卷书简中,能看到过去。 但从那个人眼中,能看到未来。 如若说,在得之扶苏与她有救命之恩时,彼时的情愫并非真正的情动。那么时隔半年后的如今,她非常确认自己的心意。 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到那样的人手中。她也愿意,拼尽一切,将天下都送到那样的人面前。 只要,他也喜欢她。 - 子时已过,夜深泠泠。 与此同时,李由的府中。幽幽醒来的荷华又开始摸着黑找水喝。自那一日大火后,她便彻彻底底改了自己要燃烛入睡的习惯。而李由,却已是许久同没有和她同睡一踏了。 她从府里老婆子那儿得知了,原来,她和李由这样,还算不得名副其实的夫妻。 因为,还未圆房。 深夜里,她抱着一杯冰冷的茶水,入口苦涩。 ——那要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要等到,公主脖上的红结绳取下的那天。 她摸着脖子上的红结绳,心中却泛起了淡淡的酸楚。下一次,再见到元姐姐的时候,她一定,一定要告诉她一件事情。 她……要收回自己曾说过的话。 这一次,她是真的,真的有了心上人。那个人同她携红绸,拜天地,他一笑,如春风吹落一树桃花灼灼,胜过这世间万千风景如画。 她爱上了娶她的那个人。她希望,他也能喜欢她。 而听外有异响,怕不是有宵小。她光着脚,将窗开了一条缝。大雪纷乱迷人眼,窗缝中渗入的是刺骨的寒。 哐当。 手中的杯落了地。 小湖之隔的远处,亭榭之上,两个身影紧紧相拥。虽是隔了那样远,但荷华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李由。 而李由显然也听到了杯落之声,错愕了片刻,拢着大氅,踏着风雪而来。 “荷华?”他推门而入,看着地上洒了一片的茶水,和坐在榻上无措的她,道,“夜深了,你……你怎么还未睡。” “由……哥哥。”她怔了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李由却先问。 “我……” 李由垂头,扶着她的肩膀,说:“荷华,你听我说,你……仔仔细细地,听我说,可好。” 她怔着,又点了点头。 元月瑞雪,湖面冰结,映着漫漫夜色,如墨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