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温府中的下人们,上到总管嬷嬷,下到扫地小厮,无人不知凭空出世的这个六小姐甚得侯爷喜爱,是以虽然对这位六小姐的身世有些疑惑,但还都是对她十分殷勤。 温浅予从刘氏的屋子里回到婉然馆的这一路上遇到了数不清的下人对她行礼,她都一一回以了和善纯良的微笑,于是等她进了婉然馆的屋门的时候,十分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僵掉了。 她屋里另外还有一个掌事的大婢女,名叫梨香,是昨日刘氏连夜里送到她屋子里来的。 美名其曰是见她身边没有得力的丫头,让梨香过来帮着调 教 调 教。 倒是完全忽略了她身边一直跟着的流采。 于是她身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有了两个掌事婢女,成了温府三个小姐里的独一份。 见她回来了,梨香连忙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然后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小姐怎么还自己提着东西?今日逛了一天也累了,真是委屈了小姐。” 说着,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瞟了瞟她身后站着的流采。 温浅予把她的眼神看在眼里,心中也对她的小心思了然,只是面上也不显露,而是对她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无妨的,方才路上都是流采拿着的,倒是你,今天把婉然馆都上上下下地打点了一番,也是辛苦,你先回去歇会儿吧,晚上时过来领赏。” 梨香以为是她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只是碍于流采跟着她时间久了才帮着打了打圆场,又听她说晚上时还有赏钱便更加高兴,当下谢了恩就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临走时路过流采身边,还故意高傲地白了她一眼。 一个成天沉默寡言的木头丫头,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六小姐必然也对她万分不喜。自己会说道,又能干,等过些日子,必定能取代她成为小姐的心腹,完成了夫人交代的事……被提拔到夫人跟前,做到香莹姐姐的位置,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梨香心里愈发的激动,于是看着流采就更加的碍眼了。 流采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十分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就突然面部抽搐了。 梨香出去时带上了门,屋里便只剩下温浅予她们两个人。 温浅予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肌肉,恢复到了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看了看一边还处在莫名其妙状态中的流采,坐在一边的美人榻上微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道:“流采,你知不知道梨香为什么那么看着你?” 流采回过神来,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她是在看我吗?我还以为她是脸上有什么毛病。” “……”温浅予噎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个样子,齐不维是怎么放心把那么大个琢玉交给你去打理的?” 流采想了想回答:“因为大人不知道。” “……”温浅予再次扶额,叹了口气:“难为你在琢玉的那些日子没出什么大乱子。” 流采则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托您和含章姑娘的福。” 听到那个名字,温浅予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流采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退到了一边不说话。 许久之后,温浅予才强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来的时候太匆忙,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这个温浅予到底什么身世,你知不知道?” 流采点点头:“姑娘当日里忙着换脸,确实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大人也嘱咐我要早点儿告诉你这些事。” 说着流采凑上前,看了看她下颌处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痕说道:“如今看来那位先生果然是医术了得,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姑娘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面容也与之前的温小姐有八分相像。” 温浅予想起那些日子里,自己被灌下了麻药,只能瘫软在床 上,冰冷的刀锋划过自己脸皮的感受,还是不寒而栗,于是抗拒地别过了头。 流采也没接着这件事说,而是与她讲起了靖安候府很多面前的一些事情:“姑娘可知道,其实从一开始,这侯夫人的位置可轮不到刘氏来做,而是一个名唤杜清婉的女子。” 温浅予哦了一声,然后问道:“杜清婉?就是温浅予的那个娘亲?” 流采点点头,然后用她那平静的声音慢慢地讲出了许多年前的那件候府旧事。 许多年前,温子安还是靖安候府的大少爷,杜清婉还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千金。 然而说实话,杜清婉的爹不是什么大官,是个小小的修篆国史的史官而已。 这样的身世要做候府少夫人其实实在是有些高攀了,但是架不住温子安当时铁了心非卿不娶,杜清婉也是颖都中出名的才女,于是老侯爷狠狠心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然而杜清婉的爹不是个聪明的人,参与进了前朝时一件挺大的贪污案里头去,先王彻查时受了牵连,举家流放为奴,后来杜清婉更是几经流落成了闵州的烟花女子。 那这婚事自然是做不得数了。 然而温子安着实是个痴情的主,打听到了杜清婉还活着,而且还是在闵州受了苦之后,二话不说就千里奔波去了闵州。 后来现在的夫人刘氏也看上了当时相貌堂堂的温子安,她家世也算是与候府般配,老侯爷又正犯愁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跟着一个□□跑了,便当下拍板定了婚事。 然而等到两家连聘礼都下好了之后,却有一个大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新郎不肯回来。 那会儿温子安已经用了些手段把杜清婉从青楼里赎了出来,两个人恩恩爱爱地正过日子,当然不愿意回去娶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女人。 于是婚事一拖再拖,靖安候府和刘氏的母家都快成了颖都中的笑话,后来刘氏亲自修书发去了闵州,信里声泪俱下地言明自己愿意不再争抢,甚至可以帮助杜清婉坐上侯夫人的位置,只求温子安能回京一次,因为老侯爷一时气急攻心,重病难治。 温子安信了,但也没有全信,因为他虽然听说老侯爷病重心里急得不行,但他把杜清婉留在了闵州,自己独自回了京城。 他这一回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直到老侯爷病逝,温子安世袭了靖安候的爵位,又经过了多方打探,这才又去了闵州见到了杜清婉。 当时杜清婉不知他已经娶妻生子的事,还欢喜地与他生活了一段时间,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温子安酒醉后抓紧了她的手说了那句“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语离情翠黛低”,杜清婉也泪如雨下,第二日清晨时,杜清婉便独自离开了,却不知那时已经珠胎暗结,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 此后,温子安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就是她的死讯和她的托孤信。 他们二人的缘分纠缠了二十多年,佳人已逝,却在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尤其是这个女儿竟与杜清婉有着八分相似,这让温子安如何不对着温浅予怜爱万分? “后来的事情,姑娘就都知道了,大人早早地查出了这件事,正好为我们所用。” 温浅予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窗外已经快要落下去的夕阳发呆。 流采有些奇怪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想了想问道:“姑娘怎么了?难不成是为了温子安和杜清婉的事伤心?” 温浅予回过头来看着她,淡淡地回答:“我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心?”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抬手摩挲了一下那些破破烂烂的铁签子。 “温子安既已娶妻生子,既已知杜清婉性子刚烈,还隐瞒了事实,那是他对不起杜清婉。至于刘氏……她没什么可伤心的,她自己做下的孽,自己就得受着。只是……” “只是那个可怜的温姑娘,不该理所当然地就成了齐不维手里的牺牲品!” 她话音落下,手中的铁签子就已经飞了出去,深深地扎进了对面的窗框上。 “她还那么小,没了娘亲,战战兢兢地来投奔父亲,却……死在了我的手上!” 流采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却突然笑了一下。 她平日里很少笑,这时一笑,反而把温浅予吓了一跳。 “你笑什么?觉得我做了三年杀手还唧唧歪歪这些事很好笑?” 流采摇摇头,少见地眼中也带了些温和的意味。 她微笑着说:“我为你感到高兴。” 温浅予奇怪地看了看她:“为我?高兴?” “是啊,我为你感到高兴。”流采点了点头,“大人一直觉得,一个杀手最应该冷血无情,你这些天也一直做的很好。但是,你也还小,我不想你真的铁石心肠。温浅予的事……你还有恻隐之心,我觉得挺好的,真的。” 温浅予看着她温和的眼神,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嗯”了一声,然后悄悄地抬手擦掉了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眼泪。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流采开口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姑娘,昨日夜里……大人发来了密信,关于咱们来颖都的事有更仔细的内容要吩咐,接下来的话,还请姑娘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