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有些凉,自然不会在院里呆着。正厅坐了,我垂手立在一旁,偷眼看着菱香跑进跑出地斟茶摆放东西,然后偷眼对我一笑后退了出去。我正不之所错,刚才本来是请罪后打算离开,谁想到王上示意我随他进来,不能随便拂了王上的旨意,我只能默默地跟着。
他喝了口茶,脸色有些阴郁,似乎有什么心事。半晌,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站着做什么?赐座吧!”
在他下首一张凳子的三分之一位置上坐了,搓着双手,犹豫着是否要先开口说点什么。
王上瞥了一眼,不及我开口,先语调低沉地说了起来:“朕今日想来这里坐坐。好久没来了,竟觉得除了这里,阖宫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见我呆愣不语,又道:“人人都觉得朕的后宫佳丽百千,是件多么有福气的事,可在朕看来,真是头痛。她们……没有一时一刻的安宁。朕今日,将秦昭仪贬斥为婕妤,又将茹美人打入冷宫。她们都觉得朕寡恩薄情,朕虽然罚了她们,朕的心里,也并不好过。毕竟,都是陪了朕多年的人。可她们……实在让朕生气。”
秦昭仪,见过两次,一次是太子生辰选拔头筹舞的那天,一次是太子生辰当日,艳丽无匹,华服娇媚,脸上都是傲娇的神态。听说她一向深得王上宠爱,经常协助王后分担些宫廷内仪的事情,却不知为何突然被王上降了位分,想来此事定然伤心难过吧。
茹美人,搜遍脑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美人品阶不高,估计也不是特别受宠,当然,我只是司乐监的舞姬,没见过也是正常的。可是她的惩罚未免严重了。小柔说过,宫中的妃嫔犯了罪,比处死轻那么一点的,便是被打入冷宫。冷宫是内廷里面最恐怖阴冷的所在,进去之后,除了折磨和等死,基本没有任何别的出路。那里的人活得还不如宫中最下等的宫女。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柔不知为何走到冷宫的外面,听得里面传来凄凉的声音,四周荒凉至极,即便在外面,也感觉阴冷而诡异。我好奇还想偷偷去看看,却被小柔拉着一路狂奔离开。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脸上有那么恐惧的神态,那时候,我就知道,冷宫是个需要避而远之的地方。
王上拧眉灰脸,看着我道:“你是否也觉得朕寡恩薄情?”
我思索了下,和悦诚恳道:“王上乃天下之主,做出什么决定都有一定的道理。奴婢不知道昭仪和茹美人因为什么事让王上如此震怒,奴婢没有资格评说。可王上这么伤怀,自然也是痛惜的。她们不能理解顺王上的心意,想来也是遗憾和后悔的。”
王上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理解不甚满意,凝视一处道:“如果献娘还在,一定会劝说朕宽赦她们。她总是善良温和,不愿苛责别人。”
我诚惶诚恐道:“献美人宽厚仁德,聪慧睿智,奴婢不敢与之相较。”
王上冷眼一撇:“她不像你这般,待朕如此客套。”闭眼想了想,又续道:“以后不用这般客套,朕……不是暴君。”
这话让我很是讪讪,一时不好回答,答了个“是”便低了头沉默。气氛骤然比方才还要凝滞,闷得头晕。听得外面风打落叶,有下雨的兆头。
我想起引我而来的画眉鸟。不曾想自己随性出来散个心,也不曾想无意走到了这个僻静的地方,又被一阵鸟儿的鸣唱吸引过来。只因这画眉鸟并不是西北多有的鸟类,元州却很是多见。我以为哪里飞了一只两只进来,还想着探个究竟,一睹其貌,权当解解对元州的相思之情。被王上这么一撞,倒把这茬给忘了。突然想起来,我便忍不住顾盼了一番。天色已暗,此时却听不见一丝鸟声,让我恍惚以为刚才不过念及深处的幻觉而已。
王上见我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淡淡道:“你看什么?”
我不敢隐瞒,老实答道:“奴婢在想刚才鸣唱的画眉鸟在哪里呢?奴婢家是元州的,元州多有画眉鸟,咸城却不常见。”
王上眉毛跳了跳,“你喜欢画眉鸟么?”
“是的,”我道:“画眉鸟叫声清脆悦耳,也是缱绻多情的鸟。传说它们特别爱美,之所以叫画眉鸟,还有个特别有意思的传说呢。”
王上“哦”了下,道:“是什么传说,能和朕说说么?”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娓娓道:“相传春秋时候,吴国灭亡,西施终得以和自己心爱的男子范蠡隐居相守于蠡山之下,蠡山旁边有一座石桥,桥下是一条非常清澈的河流。西施爱美,尤其是喜欢弯弯的眉毛。每日清晨都会去石桥边临水做镜,修饰自己的两条眉毛。有一天,来了一群非常漂亮的小鸟,羽毛金黄中带点褐色,闪闪发光。小鸟们围绕西施叽叽喳喳地不停低唱,歌喉极为动人悦耳。西施见它们长的好看,歌喉清脆,就很喜欢,一边画眉一边和小鸟说话。结果那些小鸟似乎很喜欢西施画的眉毛,就相互用尖喙啄对方的眉毛,没想到居然也啄出细细弯弯的眉形。后来每日清晨,西施去画眉的时候,那群鸟儿们也会飞过去,与西施一起画眉。范蠡很奇怪,觉得这群鸟似乎与西施非常投缘,亦为西施的美貌所倾倒,就问西施这鸟的名字。西施随口说这鸟儿们见她画眉自己也画眉,它们那细细长长的白眉,不正如眉笔画出来一般么,就叫画眉鸟吧。画眉鸟的名字,就这么传了下来。”
王上微微倾了身体看向我,道:“朕还不知,画眉鸟的名字居然有这么美丽的一个传说。以前献娘喜欢画眉,朕也命人寻了给她,却也不知画眉鸟名字的由来。”
他站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拉着往外面走去。“你随朕来。”
出了门,廊道的尽头,横梁上挂着一只斑竹鸟笼,两只金褐色的画眉鸟正跳跃着低低鸣唱。晚风凉凉吹着鸟笼有些摇晃。淅淅沥沥的细雨倾斜扑来,笼上淡淡的烟雾。
至晚时分,画眉鸟本应是安静歇息的时候,许是因为这个季节正是换羽的时候,加上廊中寒风细雨,如烟如雾,鸟儿有些惊吓,所以叫个不停。我踮着脚想要取下笼子,伸了伸手,够不着。
刘哲似乎轻哂了一下,靠近来帮我去取。他是西北身材的人,本就生的高大魁梧,自然轻而易举就拿了下来。
接过他递过来的鸟笼,我笑了笑道:“下雨了,挪到屋里吧。”
菱香远远看见,要过来帮我拎进去,我乐得她和我一起,顺手便交给了她。再回到屋里,菱香将鸟笼放置在临窗的几案上,挑了喂食的罐子撒了些水。几案上本来拢了一炉檀香,氤氲的香气袅袅环绕在屋里,画眉鸟许是因这香气熏得沉醉,加上雨中闹腾了一番,此时甚为安静祥和,梳理了几下羽毛,恹恹低头犯困。
姜公公进来递了两碗红枣羹汤,说是天凉喝了补气定神。王上刘哲赐我同用,我晚膳没吃,此时正好饿了。王上赐的东西,自然也不好推辞,便端着碗慢慢喝了。喝着不像是菱香的手艺,却不知姜公公此时从哪里变出来的。
刘哲用了几口,放下碗对我道:“你不好奇朕今日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贬斥惩罚她们么?”
我干干笑了两声,思量了下才道:“小蝶只是个舞姬,不敢妄议。且奴婢认为,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奴婢天生愚钝蒙昧。说到底都是王上的家事,奴婢不敢好奇。”
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无妨。此事本也和你有些关联,你好奇一下也不算什么?”
抬头盯着他冷峻面孔,我讶然道:“和我有关?”
刘哲此时却露出一抹黯然的笑意,颇让人踌躇,“其实也不算太大的关联。宫中有规矩,不得用媚术惑君,她们竟然不顾法纪,公然当朕是个昏君。”
我怔怔地将他望着,依然不明白这和我有何关系。媚术惑君?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叹了口气,似乎对我这番反应很是无奈。宫中女子莫不是聪明伶俐,一字尤可揣测上意,如我这般愚钝不化的人,估计他也见得不多。
其实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只是发展得有些复杂,结局更是出人意料而已。
原来秦昭仪亲自操持了太子生辰头筹舞选拔之后,将我的《鸣里凰舞》敬献给了王上。因我跳舞的时候未曾注意,肩头的胎记见了点光,吸引了大批的蝴蝶飞绕。许是她们觉得王上当天看见的时候表情过于专注,所以就理所当然以为王上喜欢这幕奇景。
秦昭仪没有跳舞的天赋,她便将计策出给了茹美人,并许诺若能获得王上欢心,茹美人将封为茹嫔,这可是连升几个品阶的大好事情。茹美人本来也擅长跳舞,一听这话自然十二分愿意。只是她们不知道在这深秋季节如何能引来早就消失的蝴蝶,便想出了个让王上迷醉不辨的法子。
这个法子便是在王上酒里下了点药。无毒无害,却能让王上暂时迷糊产生幻象。
她们计划得天衣无缝,王上神智不明的时候,茹美人穿一袭彩衣翩然起舞。这么一来,王上陷在其中,清醒后也会以为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可是好事既然成了,茹美人当时留在脑海中的必然都是最美丽的舞姿,以王上重情的性格,秦昭仪再多美言几句旁敲侧击一下,茹美人得宠自不必说,品阶晋升自然也指日可待。
天算不如人算。就在她们以为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王后突然驾到。好巧不巧的,王后驾到的时候,王上那杯酒刚端起来,还没有进到嘴中。更不巧的是,王后对王上那杯酒居然很好奇,借口赏了身边带来的内侍喜公公。
喜公公迷瞪状态自然惹人怀疑,王后自然是带了医馆,据说是因为听闻茹美人身体有点抱恙,王后本来是要着医馆亲自来诊治,以尽中宫仁爱之职。医馆验了王上的酒,无色无味的药混在酒中,又用迷迭香熏过,自然难以觉察,王上没有感觉出来,可瞒不了医馆。
王后震惊,王上震怒。宫中最忌讳用此下三滥的手段迷惑君上,茹美人本来就不怎么得宠。王上本想降低位分,无奈王后以中宫的身份要求严惩以戒她人。王上懒得费精神,于是茹美人被打入冷宫,秦昭仪被降为婕妤,罚俸半年。
处理完这一切,王后还在叨叨不绝。王上深觉烦躁,便起身出来,想了想,哪个妃嫔的宫殿都觉得不安宁,便来到清月阁,不料刚到门口,就看见了孤独徘徊的我。
听了这一番传奇故事般的前因后果,我总算明白了此事为何与我有些关系,只是这关系实在扯得牵强了些。听说茹美人被拉出去前往冷宫的时候,还颇不甘心得凄厉呼喊委屈。大意是说为何司乐监的舞姬使用媚术招蜂引蝶,王上毫不怪罪,她一心思慕王上才出此下策,王上却对她如此薄情寡恩。
她的意思是说,若我不是使用了媚术,怎么可能引得了那么多的蝴蝶蜂拥而至。
刘哲对她这番嘶喊毫不忌讳毫不隐瞒地对我说出,眼神深邃,洞明一切地看着我。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不知如何解释。只是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王后就算要尽她仁德之风,关切之名,去得也太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