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说到针线功夫,叶龄仙心里划过一丝哀恸。
她这一手针线活,不是天生的,而是上辈子,被高家磋磨十年的产物。
叶龄仙小时候,家里很穷,她进了艺校,教戏的女先生却把她照顾得很好。甚至周末,也常常接叶龄仙去自己家里住,只为让她多吃几顿饱饭。
有一年冬天,先生去叶家做客,看见大冷的天,小丫头在院子里拿冰水洗碗,两只小手泡得又红又肿。
她狠狠把叶父叶母批评了一顿,说小戏子的手和脸一样宝贵,如果再虐待她,就不再教她唱戏。
不唱戏就少了一份口粮,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叶父叶母心里不愿意,却也没再逼女儿做家务。
所以从小到大,叶龄仙虽然吃的不好,穿的破旧,但是双手不沾阳春水,针线什么的,几乎没有碰过。
可惜后来到了高家,她被大嫂张翠茹逼着,不仅要干家务,还要学着做女红。
十年里,叶龄仙没日没夜地穿针引线、踩缝纫机,做衣服,甚至做窗帘、床单,补贴高家,这才练就了一手针线活。
她日夜做活,加上哭的太多,一双眼睛都熬坏了,年纪轻轻就看不清东西。
戏曲表演对眼神的要求很高,“戏眼”是舞台角色的灵魂。后来,叶龄仙眼里没了希望,干枯呆滞如鱼目,登不上台面,彻底与戏曲无缘。
如今这些事,旁人不会相信,叶灵仙也只能轻描淡写,“我之前看王大娘做过活,自己还在摸索阶段呢。”
王大娘是王支书的老婆,他们老两口,对女知青向来很照顾,李青荷没有怀疑什么。
李青荷掏出自己的积蓄,数了一半,递给叶龄仙,“龄龄,你还是别做这些苦活了。我的钱你拿去用,要是不够,我就再写信,让我爸妈寄过来。”
叶龄仙摇摇头,目光坚定,没说话。李青荷熟悉她的表情,知道这又是拒绝的意思。
李青荷有点生气。她总觉得,叶龄仙身上,哪里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叶龄仙,性格温婉,总是优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不擅长拒绝,是个老好人。
可最近有太多事,叶龄仙都没和她这个“闺蜜”商量,就单独做了决定。比如高考,做女红,还有她和高进武不清不楚的关系。
难道,她为了回城,也嫌弃这“资本家的女儿”,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李青荷板着脸,收起钱包,一夜再没主动说话。
叶龄仙没想太多,第二天,她日常早起,带着镰刀,去西山练功、唱戏。
她变得更加谨慎,周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无论唱得多认真,她都会立即噤声,像一只惊弓之鸟。
好在一连几天,并没有人来山里打搅她。
偶尔清晨,程殊墨会骑着二八大杠,驮着老乡的农副产品,往供销社送货。叶龄仙听见他的自行车铃声,总会远远地躲开。
她坚持一个月,早上练功唱戏,白天下田劳动,傍晚看书学习,晚上做针线活。到了四月初,不仅学习找到感觉,还缝了一大包东西。
当然,最重要的是,叶龄仙的唱功进步明显。整本现代戏曲谱,她倒背如流,脱稿就能上台开唱。
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顶多算是票友水平,和专业的演员老师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梨园行当,真正名动四方的大家,多是以唱功著称的花旦、闺门旦。她们唱戏时气息浑厚,神行合一,是年轻时,走南闯北跑江湖,才有今天的成就。
叶龄仙这一辈的年轻人,没进过江湖班,没吃过苦,想要冒出头,只能在形体上下功夫,也就是先练刀马旦。
所以,在练功方面,教戏先生对叶龄仙格外严厉。马步常常一扎就是一天,使她的基本功打得非常牢靠。
想到教戏先生,叶龄仙心里一阵忧虑。她下乡的时候,艺校已经停课,先生也被隔离调查,她连当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记得,她老人家教自己唱的第一段戏,就是《木兰拜上》……叶龄仙忍不住哼唱起来。
这段戏讲的是,木兰从军十年,获胜还乡后,元帅前来探望,却发现这位得力下属,竟然是个女郎?木兰怕元帅怪罪,一曲拜上,把自己替父从军的原因、经历,如实告知给元帅。最终,她取得了谅解和称颂,人人赞她忠孝两全。
这段戏刚柔并济,字字肺腑,也是叶龄仙最喜欢的一段戏。
心里想着先生的教导,以及突破困境的渴望,叶龄仙越唱越投入,越唱越大声。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唱完最后一个字,叶龄仙抬起头,才惊觉模糊的视线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程、程殊墨?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龄仙吓得跌倒,下意识请求:“你别、别举报我,我刚刚乱唱的。”
荒山野岭,她倒不担心程殊墨会对自己怎么样,但她唱古装戏的事,如果传出去,被划进“守四旧”,那就糟糕了。
万一留下不良档案,以后报名高考都难。
程殊墨深深看着她,眸中似有情绪翻涌,见她紧张成这样,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右手,想扶她起来。
叶龄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拒绝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躲到一个大石头后面。
“秘密基地”是半封闭环境,地方不大,一男一女两个人堪堪容纳,处境实在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