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微暖。刚下过雨的天空一碧如洗,空气里满是雨后阳光熏蒸出来的草木清香,被细细的风一卷,就落进了正在山道上行进的马车中。 沈晚托腮坐在车窗边,身旁沈夫人念经的声音虔诚柔和,荡开的车帘缝隙隐隐能看到远处佛寺庄严的一角,但她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和众多的穿书者一样,沈晚也赶了一把热潮,穿进了睡前才看的一本名叫《宠爱》的小说里。但悲惨的是,她穿进的是一本作者放飞自我之后的烂尾之作。 《宠爱》全文五十万字,核心设定为真假白月光,作者笔下的男主雍王位高权重、样貌俊美,机缘巧合下被医女柳沐所救,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误以为救人的是二品武将沈明家的嫡女—— 也就是原主沈晚,《宠爱》一书的心机白莲花。 沈晚看小说的时候不太过脑子,倒是觉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虽然和书里的反派女撞名了,仍是毫无心理负担地看了下去。而按照套路,《宠爱》后续发展会是男主在假白月光的挑唆下虐柳沐的身心,等发现事情真相后悔恨不已,再来一轮追妻火葬场和修罗场,最后两人甜甜蜜蜜HE,假白月光沈晚被炮灰掉才对。 但偏偏《宠爱》的作者脑回路清奇。 《宠爱》的设定里,柳沐救人后就回了老家,过了快一年才因为要寻找哥哥才再次进京。而在这一年里,原主沈晚已经揽下救人的功劳,还摸清了雍王的喜好,曲意逢迎、小意讨好,将自己张扬肆意的性格硬生生伪装成了雍王喜欢的温柔善良。 一方不知内情,一方刻意伪装,两人的感情虽然不算极好,却也温馨甜蜜。 如此一来,两人就甜甜蜜蜜地过了四十万字。而作者似乎写假白月光太过顺手,直接把原主沈晚当成了女主,后续欺骗的事情暴露了也根本没下手去虐,只让男主把她冷落了起来。 沈晚看书的时候被这后续发展雷得天雷滚滚,却因为对男主的喜爱,艰难地秉持有始有终的态度,有点无语地把全书看完。而作者似乎彻底放飞了自我,《宠爱》直到完结,雍王最后也没和真白月光柳沐在一起,至于原因……她翻来覆去把最后几章看了几遍,也没找到作者埋的伏笔和原因。 相对而言,沈晚穿的假白月光下场已经算是不错,但一想到原主最后被冷淡以对的下场,她对这样的人生依旧很想手动拒绝。 确认自己是真的穿书,而不是一场梦后,沈晚就打定了主意,绝对要和雍王保持两条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的关系,偏偏形势不容人。 老皇帝年事已高,底下的皇子们一个个便都动了心思,开始拉拢朝臣,而原主的父亲,二品武将沈明正好站的就是雍王的队列。沈晚学的虽然不是文科专业,却也清楚夺嫡时站队的凶险。又兼之作者在写《宠爱》时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男主陆湛的身上,男配往往一带而过,也就导致了男配都多了些炮灰的特质。 譬如,成王暴虐,平王阴暗,顺王视人命为草芥。老皇帝一共四个儿子,除了雍王,其他三个明显都不是继承皇位的好人选。 横看竖看,沈晚都觉得,雍王必须活着,还得继承皇位,沈家众人和她才可能保住小命,后续才能有好日子过。而沈晚刚读完这本书,对书里的大致剧情还有印象,对威胁雍王生命的“劫点”记得也很清楚,想保住男主性命倒是并不麻烦。但一想到《宠爱》的剧情,沈晚又有点焦虑。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 沈夫人正好念完一段佛经,抬眼就看到自家宝贝女儿面带愁绪的样子,眼里登时漾出了温柔慈祥的笑意,嗔怪道:“你这孩子病了三个月还不老实,坐个马车还愁眉苦脸。” “娘……”原书里沈夫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沈晚撒娇卖乖应付起来很熟练,“我明明是吃了大夫开的药才好的,为什么非要去护国寺还愿啊?” 沈晚并非真的没有敬畏之心,相反的,她对各种信仰还很尊重,之所以会这么抗拒,是因为这趟护国寺还愿的时机太巧,刚好误导了男主,让他以为她才是施救的人。 沈晚着实想避开这段孽缘的开始。 沈夫人不明内情,脸上笑容不变,也不勉强女儿信仰佛祖,只是柔声叮嘱:“晚晚听话,一会儿到了寺里一定要诚心感谢佛祖。” 沈晚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挣扎失败了也不太失望,在沈夫人的注视下乖顺点了点头。 大不了……大不了男主要是还误以为是她救了他,她就咬死不承认,再想办法让男主认出柳沐就好了。沈晚眨了眨眼,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车窗缝隙的阳光漏进来,恰好落在沈晚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上,沈夫人看在眼里,终究心疼女儿大病初愈,无奈地摇头妥协道:“一会儿还完愿,娘要去佛堂念经,你可以带着栀初和护卫在寺里四下走走,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晚一怔,刚想说话,就听到一阵求救声响起。 “救命……救、救救我……”这声音沙哑至极,只能模糊分辨出是个年轻男子。 沈夫人毕竟见识更多,又信佛心善,当即掀开了车帘,对随行的护卫道:“派两个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能帮忙的话就帮一下。” 对自家夫人的好心肠见怪不怪,护卫立刻领命而去,不一会,一个人快步折了回来:“夫人,是一个年轻公子脚滑跌下山崖了,伤得不算太严重。” “这样……”沈夫人犹豫了下,终究没冒险把人带上马车,只是吩咐道,“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照顾他,我一会儿到寺里请个医僧来救人。” 护卫沉声应了,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又晃晃悠悠地在山路上往前行进。 沈夫人喝了口茶,一抬头就看到女儿在怔怔发呆,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地为她理了理耳侧的长发:“娘刚才说错了,现在看起来卧床养病三个月,倒也把你疯疯癫癫的性子拘得温柔了不少。” 沈晚有点心虚,又有点庆幸。她的性格偏沉静内敛,和原主张扬外向的性子极为不同,好在原主一病就病了三个月,沈晚穿来的时候才病愈,众人都只当她是被养病的日子打磨了性子,倒也都没怀疑。 软声和沈夫人插科打诨了几句,见她重新捏起佛珠念经,沈晚才再度看向车外。 刚刚沈夫人救人的时候,她隐约觉得好像和剧情线有关,却一时间没想起来。沈夫人开口的时候她脑中恰好灵光一现,模糊地想起了什么,但还不等彻底浮出水面,就因沈夫人的打断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再想,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捋了一遍剧情线后一无所获,沈晚捏了块甜花糕塞进嘴里,觉得自己可能是穿书后神经绷得太紧了,才会像这样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深呼吸了几次,等沈晚差不多调整好心态,马车已经行至护国寺的门前。 护卫一早就来禀报过,肃穆庄严的佛寺大门口静静站着两个面色悲悯慈祥的老和尚,见沈晚二人下车立刻迎了上来:“阿弥陀佛,施主里面请。” 沈晚有学有样地跟着沈夫人同他们见礼,这才往里走。 和山寺的寺门如出一辙,护国寺内的佛堂建筑也都格外恢宏大气,沈晚一边悄悄观察着周围环境,一边支着耳朵听沈夫人和老和尚讲话。 “观施主气色,比上次求签时好了许多,想必烦心事已了。” “是,我这次来就是向佛祖还愿的……对了,有件事还要麻烦师父。” “施主请讲。” “我在上山时遇到了位受伤的公子,留下了两个护卫照顾他,还得请师父请医僧下山为其救治。” “这是自然……施主心善,阿弥陀佛。” 说话间几人走进了一间佛堂,宝相庄严的佛祖低眉敛目,端坐在莲台上。有人正跪在低矮的拜凳上祈福,闻声抬起了头,沈晚无意间和她对视在一起,徒然心跳加速。 杏眼,薄唇,奶白皮肤,右眼眼尾有一枚淡红色的泪痣。 ——和书里对柳沐的描写只字不差。 只是,按剧情来看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一年后身份揭露时,怎么会提前到现在?难道剧情线变了? 沈晚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半天才想起件事。为了避开原剧情,她在早上出门的时候磨蹭了快半个时辰,这在原著里是没有的,所以她和柳沐会遇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她下意识又看了眼柳沐,柳沐却没再看她,而是皱着眉和身边的小丫头低声说着什么,半晌一抬头突然看向沈夫人:“这位夫人……冒昧问一下,您说的那位公子是在哪里遇到的?又长什么样子?” 沈夫人一怔,有点迟疑地向护卫招了招手,示意他来说。 护卫先向佛像拜了拜,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离得远,也没看太清楚,不过那位公子穿着件月白长袍,手腕上好像有条刚结痂的伤疤。” 柳沐脸色一变,嘴角抿了抿,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您救的那位公子,应该是家兄,不知夫人能否让人带我过去看一看?” 沈夫人心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沈晚站在她身边,却头疼地想揉揉眉心。她想起来了,柳沐是和她哥一起来的,原书里柳沐救雍王的时候小丫头还说了句“您再不下山,少爷该担心了”,恰好被意识还没完全消失的男主听在了耳朵里,成了男主后来寻找救命恩人的依据之一。 而柳沐之所以没彻底救醒雍王,一是怕惹麻烦,另一点就是因为丫鬟的这句话。 沈晚看书虽然不会跳章去看,却也不会费心去记这些一笔带过的细节,这也就使得她根本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眼下柳沐急匆匆地随人走了,沈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问题: 在书里,柳沐救男主的情节究竟是在拜佛之前还是之后来着? “晚晚。”沈夫人柔和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短暂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向佛祖还愿。” 沈晚应了声,依言跪在拜凳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却都是男主何时被救的问题。旋即她有点绝望地发现,作者好像根本没写这一点。 也就是说,男主现在很有可能依旧在竹林里半死不活、性命垂危着。 想到另外几位亲王的狠辣手段,沈晚无意识地俯身对着佛像拜下去。额头碰触到冰凉地面的瞬间,沈晚心中一定,随即低声和沈夫人打了声招呼:“娘,我带着栀初在寺里走一走,等您念完经再来寻您。” 沈晚还没及笄,正是活泼坐不住的年纪,沈夫人也没打算拘着她一起念经,略微叮嘱了几句就放人走了。 沈晚边回忆边往外走,隐约想起来男主好像是中毒后倒在了一片竹林里。她本以为有目标地找人会是件简单的事情,真正做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护国寺坐落在须弥山上,占地极广,单单是有竹林的院子就有三个。沈晚看小说的时候对地名并不太敏感,以至于根本不清楚男主究竟在哪片林子里。她找僧人问了路,先找了临近的两处带林子的院子,却运气差到了极点,根本没发现男主的踪迹。 栀初跟在她身后,眼见自家小姐逛了两处林子后还打算去逛第三处,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小姐,您怎么一直逛林子啊?” 栀初刚满十五,头上梳着整齐的双丫髻,圆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疑问,看起来格外可爱。沈晚现实里十八岁,穿书后总忘记她现在比栀初其实还小,一看到小丫鬟呆呆的样子就被萌得肝颤。但眼下沈晚惦记着救男主,没心力和她多说,只得敷衍道:“我就是觉得这竹子既然分了三个院子来种,肯定有不同之处,就想全都看看。” 闻言,栀初半是理解半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第三处林子却比前两处加起来还要大,沈晚顶着护卫和栀初不解的眼神,在林子里乱转了快小半个时辰,脚底被硌得发疼才在一低洼的浅坑里找到了昏迷的陆湛。 “小姐,这人……不会死了吧?”栀初有点胆小,一惊之下声音都带了颤。 “不会。”沈晚松了口气,随口安慰道。她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尖轻轻踢了踢。陆湛躺在地上,半点没醒过来的意思,被踢了一脚也只是头偏了偏,露出英挺俊朗的脸。 沈晚打量了他一眼,又很快敛起欣赏的心思。提了提裙角,沈晚蹲在陆湛身边,小心转过他的头,却没注意到腰侧挂着的玉佩正好垂在了他摊开的手里。 原主性格张扬肆意,调皮捣蛋惯了,府里的护卫几乎都在她手底下吃过亏,这次随行的护卫也不例外。他只当没看见自家小姐逾矩的动作,偏过头打量了眼陆湛,压低声音开口道:“嘴唇发青,唇缝有乌血,应该是中毒了。” 沈晚有点惊喜:“你懂医术?” 护卫摇头:“小的只粗略懂一点。”说完又忍不住劝道,“看这人穿戴,明显非富即贵,眼下又没其他人在,小姐心善愿意救人是好事,但就怕会惹祸上身……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夫人也会担心的。” 沈晚点点头。 她不是杏林世家出身的柳沐,身边的丫鬟护卫也都不通医术,特意过来看一看陆湛不过是为了确定柳沐究竟有没有来过,免得男主稀里糊涂丢了命,沈家也跟着讨不了好。 沈晚知晓剧情,看得也比别人仔细,陆湛嘴角处残留了点白色的粉末,应该是柳沐给他喂下的药粉。 而在原书里,雍王被喂下药粉后就彻底昏了过去,又过了段时间才被雍王府侍卫发现救走,回去检查后却并无大碍。 亲眼证实了陆湛被喂了药,沈晚安心了几分。思量了片刻,她后退了几步,招呼护卫上前:“你说的有道理,这事我们还不掺和得好,不过见死不救也不行……我和栀初先回去,你一会儿动作小心些,把这人挪到林子外围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也算做了善事。” 见自家小姐被劝服,栀初松了口气,护卫也一迭声应下来。等两人走远了,护卫才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小心地将陆湛搀扶到竹林外围,才特意绕了路从林子另一侧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处寻人的陆湛亲卫终于找到了人,火烧眉毛一样立刻将他带回了主持禅房。 护国寺的主持是个眉毛花白的老和尚,法号玄静。陆湛身份贵重,玄静正因他的失踪而忧心不已,眼下看到人又诊了脉才放下心:“王爷这是中了毒,但有人帮忙解了,喂些水一会儿就能醒。” 亲卫小心翼翼地按照他说的做,果然不过片刻时间,陆湛便睁开了眼睛。 陆湛生得极好,闭着眼的时候气息温和,好似画中谪仙。而他一睁开眼睛却像画中人突然多了神魂,一双凤眼宛若刚用烈酒浇洗过的刀尖,明亮而锐利。 此刻,这双明亮眼睛里却含着点笑意。 “谢过大师。”陆湛还有点虚弱,倚在床头的软枕上,道谢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让人觉得失礼,反而透出一股子内敛而雅致的味道。 玄静低低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欠了欠身算是回了他的礼,而后推门走出禅房,把房间留给了主仆几人。 两个亲卫跟出去守在门边,屋子里一个明显为首的亲卫一撩衣摆,单膝跪在床边:“属下罪该万死,请主子赐罪。” 陆湛轻咳一声,浑然不在意地抹掉嘴角残留的毒血,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青苏,本王有事交代你。” 青苏下意识接话:“是,属下这就去查下毒……” “不,不是这件事。”陆湛的声音轻且慢,隐隐透出点笑意,好听得要命,“你先去找一个人……一个声音动听的女人。” 如同一根闷棍敲在了头顶,青苏还没反应过来下毒刺杀的事情怎么突然和风花雪月沾上了边儿,就听陆湛继续道:“她家里有位兄长,今日应该是和母亲一起来护国寺的,姓……” 陆湛微微闭眼,回忆了下半睡半醒间玉佩在掌心里留下的触感,嘴角往上勾了勾:“……姓沈。” 青苏木着脸,却还尽职尽责地问:“主子,这人和下毒有关?找到后抓起来?” “并不是。”陆湛抬起头,脸色有点憔悴,眼睛却愉悦地眯了眯,“这人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你去追查的时候切记……切记不要惊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