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烈烈,断崖如立。 被谢随这样的目光所直视着,秦念终于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想跟着吹金断玉阁送死。” 谢随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他的手臂还环抱着她的腰肢,只要他一个不小心,就可以将她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 她不应该让他知道自己内伤已痊愈的。 他养了她十年,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洗衣做饭、读书写字、杀人亡命。 但他不曾教过她说谎。 “你心中一定在想,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可以把这个讨厌的女孩子扔下悬崖,任她被江水冲走了。”秦念忽然道。 谢随一怔。 “你心中一定还在想,这孩子明明是自己养大的,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像自己。你明明想教她光明磊落地做人,她却只想着靠撒谎保命。” 她说着,笑了一下,另一只手提着的长刀忽然往崖壁上一甩,便稳稳地扎进了石壁中。 她抬头看了看那把刀的位置,抿紧唇,提气。 他不自觉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而她已纵跃而上! 但见那灵巧的身形在长刀的刀尖借力一点,便跃上了悬崖。 这一手梯云纵,和刚才他所以攀上洞顶的招数一模一样。 秦念上到崖顶,浑身便已累极,径自仰面瘫倒在地。 今日却是个好天,阳光明媚,虽然那阳光是冷的,犹自泛着酷烈的水汽。长江的涛声方才是那么可怖,但现在,在离自己数丈远的下方听来,却只觉得雄浑壮观了。 这样美丽的景象,几乎要让人忘记自己刚才是从一个怎样惨绝人寰的地方走出来。 一阵劲风掠过,谢随也落在了崖上。他将长刀入鞘,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他不解,秦念撅起嘴,又用力拍了拍。 他只好在她身边坐下,却被她伸手一拉袖子,整个人都同她一样地躺倒下来。 一躺下来,便觉阳光刺眼,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却听见她在笑。 “这里真好。”她笑道,“江涛、山风、白日、浮云,这里真好。” 他侧过头看她。 “我如果不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看不到人间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了。”秦念笑得很开心,阳光在她的眼眸里一闪一闪地跃动,“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哪一个不比朋友来得更牢靠?” “谢随,你同旁人说得轻松,好像你真的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般。”秦念道,“但是我却知道,我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有骨气的人。 “以后有什么脏的、磨人的、说不出口的事情,你不要做,让我来做就好了。这样,你同安老板,还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 “高楼主,还不现身吗?” 夜色极深。 在冷风吹过的树梢上,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 俄而那人从树梢飘落下来,一点声息也不发出地落了地,像猫一样,又慢慢地直起身子。 安可期看他半天,而后道:“你就是高千秋?” 他知道越是江湖异士,越是装扮奇异,但这位高楼主看起来也太奇异了些。 但见他戴着一顶高高的黑斗笠,穿着长长的黑大褂,手上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但无论是这斗笠、这大褂、还是这长剑,却全部都是纸糊的。 安可期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愈发戒备。 要知道人若是穿着紧身的衣料,那么使出轻功落地无声尚还可以理解;但若是全身都披着散乱的纸,那纸被风吹过怎可能全无声息呢? ——不过常年披了几十两黄金在身的安老板,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对方奇怪就是了。 那纸糊的斗笠下面,露出一双阴恻恻的黑眼珠,在那惨淡的眼白里滚了一滚,“还有九十九条命,在哪里?” 高千秋其貌不扬,但声音却很难听,像是肥肉在刀丛里刮过,又像是没上油的铁链子在地上拖过。 安可期笑了笑,“吹金断玉阁大老板一条命,难道不能算作一百条?” 高千秋看着他,缓缓摇头。这一回,他摇头时,那纸斗笠便在风中振振作响。 “没有谁的一条命可以抵得过一百条命,两条都不行。”高千秋那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真是一种折磨,“一条命,就只是一条命。哪怕皇帝的一条命,也只是一条命。” “命不能抵命,却可以抵钱?”安可期皱眉。 高千秋一声干笑,“安老板纵横江湖,拿命抵钱的事,难道做得还少了?” 安可期冷冷地道:“安某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怎样划算便怎样做罢了。” 高千秋倒还点头,“不错,安老板做的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似我辈江湖草莽,那是拍马莫及。”他话锋一转,“安老板周转了那么多条人命,早也该想到今日了吧?” 安可期眼中光芒愈来愈沉,“这些废话,如今多说也无益了!”他往前一步,正站定了位置,手中真气渐渐地凝聚起来。 *** 秦念在这悬崖上躺了半晌,吹了好一阵风,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次肚子叫得太过大声,一旁的谢随都听见了,笑了起来:“饿了,想吃什么?” 话一出口,两人却都是一愣。立刻秦念坐起了身,抬脚就走。 谢随叹口气,也站起身来,跟在她的身后。 此地也不知是陆地还是岛屿,从那悬崖上下来,便见一片广袤的树林。秦念径自往林中走去,脚下也没有什么道路,只拣着可走的地方走,渐渐地竟便听不见长江的水声了。 有鸟雀被他们的步声惊动飞起,秦念蓦抬眼,手底拾了一颗松果便往空中掷去—— “嘎”地一声哀鸣,鸟儿被打落在前方的石头上,鲜血淋漓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今天吃鸽子。”秦念说着,将那死鸽子的翅膀抓起来。 谢随笑了,“这边走,有水。” 淙淙的流泉自乱石间漱过,天际白云倒映水中,仿佛便被撕扯成丝丝缕缕雪白的碎片。 谢随在溪流边打开了包袱,拿出来一套衣衫递给秦念,“好在这些还没有湿。” 秦念拢着衣襟接过来,鼻头微微地发红。“你不许看。” 谢随笑了笑,背转身去,开始洗鸽子。 秦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过去那十年,自己每到换衣、洗澡这样的时候,总会跟大哥哥似认真似玩笑地说一句“你不许看”,而大哥哥也确实从来没有偷看过。 她默默将湿透的衣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那套。那是一条天青色襦裙,配了方便拔刀的短衫,她将长发从衣领中撩出来,闷闷道:“我换好了。” 谢随这时已洗好了鸽子,在岸边用干柴搭好了木架,打上了火。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火苗,秦念心头忽有些不安,“有烟,会遭人看见。” “不过是吃一只鸽子,我们又没有做犯法的事情。”谢随笑道。 秦念抿了抿唇,也靠到火边来,一边将换下来的湿衣搭在火堆旁。毕竟还在冬日,自己方才又全身湿透,此刻见了温暖的火,真是亲切十分。这时候,谢随才终于转过头来,将她这一身衣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不错嘛。” 秦念道:“你知道怎样是不错?”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穿成怎样都不会错。” 秦念反唇相讥:“你见过很多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 谢随笑起来,好像为她这一反问而感到棘手,但眼里的盈盈笑意仍流露出柔软的纵容,“这世上的人本就很多,我的记性又不太好。” 秦念撇了撇嘴。但见谢随熟练地翻动着架上的烤鸽,隔着火上滋滋冒出的香气,谢随的脸也被氤氲得模糊,像是在梦里一样。 那这个梦可真好啊,不仅有谢随,还有又肥又美的烤鸽子。 “鸽子虽好,可惜不是乳鸽。”但听谢随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野外吃的那顿烤乳鸽吗?” 秦念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谢随看见了,又是好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