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盼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阿娘怀她前,有过一个男孩,国公府的嫡子,若无意外,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阖府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阿爹盼他成才,三岁启蒙,五岁就请了国子监大儒授学。
冬雪夏日,起早贪黑,小小的孩子,坚持了几个月就熬病了,名贵药材喂下去不见好,请御医也无甚用,渐渐就不行了。
阿娘怪阿爹逼得紧,因此她出生后,金尊玉贵纵着,不想做的事绝不勉强,小舅舅宠她,便是宫里内侍都要哄她,没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
骤然听到解北淮让她滚,顾云盼当即眼睛一酸,强忍泪水瞪了他一眼,抱紧衣衫出了车舆。
还没站直,“哐当”一声,茶杯穿过帘子,掷到她脚跟,瓷片碎了一地。
铁勒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放下手中水囊,转头望去。
小娘子衣衫不整,满眼委屈,眼眶里的泪珠子打转好几回,终究没落下来,只小声嘀咕着“滚就滚”,嗅嗅鼻子就往后面去了。
胡服宽大,每走一步都要撩着,她左手抱着旧衣裳,右手拎着裙摆,走得踉踉跄跄。
“小娘子身上的衣裳,是北淮的?”
铁勒下意识问,一路行军全是大老爷们,保暖实用比什么都重要,唯有解北淮,他贵为可汗,吃穿用度,精贵华美,顾云盼身上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解北淮的。
她原先穿着破破烂烂的南梁衣裳,一个战俘,谁有闲心管她穿什么,这怎么换了身衣服还从车舆下来。
铁勒暗自吃惊,忙对旁边只看不说的霍文衡道:“军师,这回不会又让你说对了,北淮真看上这南梁小娘子了?白日里就带上车舆,还欺…欺负了人家。”
霍文衡瞥他一眼,无所谓道:“大惊小怪,美色当前,人之常情,何况小娘子是咱们从西狄人营地俘虏来的,你莫非指望可汗供着她?”
他倏忽的叹了口气,愁绪四起,“我只盼他是一时兴起,过两日抛诸脑后,别真上心才好。”
铁勒听了这话,也是眉目泛愁,想到解北淮和太后的嫌隙,识相的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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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过后,大军再度前行。
顾云盼走过最远的路,是从京城到边关,一路上坐马车,虽有些难熬,但也是腰酸背痛的小事,吃食冷热皆有人伺候,她只管受着便好,如今真要靠两条腿走去北越,才明白从前的自己有多娇气。
她咬了咬牙,步伐越发缓慢,落在了队伍后头。
士兵问她:“小娘子脚都打颤了,要不在板车上歇息一会儿?”
顾云盼摇头,生怕被解北淮逮到她偷懒,莫名其妙安上些名目教训一顿。
她摸了摸怀里的衣裳,在褙子之下,裹着三颗紫色野葡萄,是她偷藏起来的。
其实,她想留下衣裳作念想不假,可更多是想将野果子带回来。
解北淮看着喜怒无常,但他在草原上征战多年,见识阅历丰富,涉及将士安危,定不会信口胡诌。
她赌气要吃野果,解北淮恶狠狠的那句话,倒是提醒了她。
队伍里要是出了些骚乱,将士无法顾及她,兴许就有机会逃走。
顾云盼擦去额角汗珠,状若无意向士兵问道:“一天路赶下来,也没见你们喝口水,不是刚经过河流,押运官没有蓄水以作后用吗?”
士兵:“草原地势复杂,水源本就难寻,我们只是小兵,能分到的口粮不多,自然要省着点喝,小娘子要是口渴,我替你去要,可汗吩咐过,多给你两份水。”
顾云盼点了点头,低声道谢。
士兵取过水囊,快步走向前头的辎重队伍,这支北越军,最前方有百来骑兵,护着解北淮的车舆,后头则是战马、步兵、后勤,水源由好几匹骆驼驮着,一般先紧着军中千户,底下的将士能分到的少,通常会给半升油麻,含之止渴。
野果仅有三颗,骆驼旁的押运官管得极严,谁来取水,都要记下名字,她一个女子,实在寻不到接近的理由。
倒是运送油麻的袋子,和米袋、粮草混在一起,由马匹拉着。
顾云盼垂下眼眸,野果静静躺在手里,紫色外衣瞧着毫无危害,若真的像解北淮说得,这小果子能使人腹痛昏厥,她还真应该试一试。
再走了几里路,金乌西沉,顾云盼借口腿疼,靠坐在板车上歇息。
火头军煮了一大锅粥,将士正围坐着闲谈,小兵过去领粥,板车全停在树旁。
零星几个士兵看管,眼神却还巴巴看着热气腾腾的锅。
顾云盼心头直跳,油麻泛着股醇香的气味,她小心翼翼挪动身子,解开扎口,指尖用力捏破野果,挤出两三滴汁水,淋在上面,鼻尖冒出汗珠,只觉背脊凉飕飕的,余光注视着四周动静,眼见那些士兵未发觉,她忍着手抖,扎好开口,跳下了板车。
夜幕四合,押运官让士兵去分发油麻,每个人装一小袋。
顾云盼倚在树根旁,一双眼睛亮晶晶梭巡,看有的士兵从袋子里取出几粒含着,闭目小憩。
她翻来覆去,心仿佛被吊在嗓子眼,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一激灵。
半晌后,月色渺渺,天地只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顾云盼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