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母的生辰将近, 府中便渐次热闹起来。今岁八月初三乃是贾母的八旬整寿之庆, 自是不同寻常。况如今贾政与元春风头正盛,便是贾家要平静,那众家亲戚朋友, 哪里有不乘势来奉承一回的?况贾家上下,从不知收敛为何物, 故大家商议了,这一回便趁机大办一场, 热闹热闹。
如此荣宁二府便上下拾掇收整起来, 预备了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止,荣宁二府齐开,大宴宾客。又王夫人等人商议了宴席待客等事, 忙的不可开交。如此, 凤姐便避不过了,只得重新出来理些事。只是她如今学得乖了, 只哄了邢夫人出来打了前炮, 言明只暂帮着管这一阵,待贾母生日过了,事情了了,便要回去的。
王夫人心中不悦,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由头拉了王熙凤重新出来管家, 怎么能这么容易让她混过去?
只是凤姐也不是这么好算计的,除了邢夫人这个婆婆外,这日还趁机哄了贾母道:“到底是老太太有远见, 瞧瞧,让二妹妹管了家事,这不是好多了么?我就说么,咱们府里的姑娘,个顶个都是好的。便是丫头也比小户人家的小姐强呢!何况咱们正经的千金小姐呢?况且又是老太太教出来的。从前即便是懦了些,可那是因着没经过事儿,姑娘家又年轻脸皮薄,又心慈,不像我们皮厚的,不好发落下人们。倒不成想,反让人小瞧了姑娘,把人都给看扁了。如今经老祖宗这么一出,让我们也见识了。真真老祖宗料事如神!”
原来上一回贾母硬逼着迎春管着那一宗府中下人们施恩放出去的事,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迎春心中是有谋划的,只是父亲冷漠、继母铿吝,贾琏夫妻两个也是不甚亲厚,她又不是那等热辣辣的性子,如何能上赶着亲热的?平日虽在贾母跟前养着,但前有宝玉黛玉湘云等一众贾母心爱的孙儿,后又有精明出众的探春与年纪最小的惜春,相较之下,她这个姐姐就显得更不出众讨喜了。
贾母年纪大了,喜欢那些活泼的孙子孙女们,自然对平和少言的迎春就疏忽了。况她是贾赦的女儿,贾母不喜贾赦邢夫人夫妻,偏心贾政王夫人。这府里又是王夫人当家,她便处于一个极尴尬的地位。如此,便是让她去讨好祖母与婶娘,也是极艰难的事。
而此事一出,迎春没法子了,只得放弃了平日里的明哲保身,对于那些挑衅闹事的下人们的唯一处置方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不偏不倚,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那一拨被两房互相抓住把柄的奴才们被迎春当着众人的面问了,以“施恩”的名义放了出去,震慑了满府的人。只是其中也有不少糊涂的,想着从前迎春的懦名,如何放得进眼里?依旧浑浑度日,有几个犯了事被逮了个正着,捆了来见迎春。迎春先问清了是何处的人,而后依旧笑眯眯来请示邢夫人和王夫人,依旧以恩赏的名义点进了出府的名单里。上下连个反对的都没有。
你若说犯了错儿,要撵出去,那求个情也就罢了。只是如今是主子“施恩”放出去,老的回家养老,颐养天年;小的回家配人,得享天伦。这是主子们的恩典呢,你不要,反倒尽想留着给人使唤。是给脸不要脸是吧?那好,那一应恩赏的待遇便免了吧,直接滚出去吧!
此事一出,便吓住了那些意图耍赖求情的。且理由正大光明,连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郁卒得没法子。况且逢了老太太的寿辰,这是再没有的大事了。你敢闹,那就是头一个刁奴!一起卷铺盖滚蛋吧!
不过邢夫人倒是不大介意。一则迎春毕竟是她们大房的女儿,女儿长了脸,有了气势,她也面上有光。虽然心里还不是很痛快,但到底是欢喜的。另外,就是王夫人的挫败振奋了她。这一对妯娌,从来就是死掐的对象。只是邢夫人方方面面都不及王夫人,连贾母也偏心小儿媳妇,故在府中这么些年,她从来都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对象。如今见自己的女儿迎春让王夫人吃了哑巴亏,折了几个得手的下人,她把自己也损了人手的事抛之脑后,大大乐了几日,并对迎春的举动大家支持。
她一支持,王夫人便也不好反对了。不然就显得她特别扎眼了。
那些丫头婆子们见了,也都明白了。故此这府中上下前所未有的安静和平,什么半夜婆子赌博吃酒,丫头嘴碎不服管教的事儿都没了。
阖府上下,皆啧啧称奇。
迎春虽不是贾母最喜欢的孙女,但是也是个好的。只因前头有更好的,迎春又是素来不出众的,贾母自然也就淡淡的。如今经此一事,贾母也明白了这孙女的好处,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另外便还有些愧疚。自然之下便对迎春越加疼爱。从前伴着贾母坐的一般都是宝玉黛玉、而后便是湘云宝琴,便是小的惜春也有的。倒是最年长的迎春,竟都没有过。这几日贾母便常叫迎春来坐在身边。府中的下人都是人精,见迎春一下子水涨船高,如何不来奉承的?那紫菱洲缀锦楼便人来人往,司棋绣橘等人更是被人捧得险些找不着北。
王熙凤素来精明,于这些自是看得清清楚楚。说来迎春是她的小姑,虽与贾琏不是一母所生,但到底是一个亲老子的种,黛玉湘云等不算,自是比探春惜春要亲近许多的。如今见她得了意,除了喜欢,自然更要讨贾母的好了。
况她心中更要借此来行事,故才有这一番话。
果然贾母听了这话,笑眯了眼,凤姐儿这一番话,不单是赞了迎春,也大大夸了贾母这个“慧眼识珠”的人,老人家年纪大了,性子自然执拗些,也自然爱听好听的。孙女儿在她身边养着,她的成材自是有老太太教导的功劳的。凤姐儿这一番话虽有夸张的成分在,但也有几分真的,老太太如何会不高兴,当下笑道:“你这是夸你妹妹,还是夸我呢?”
凤姐儿笑道:“叫老太太听出来了,我既爱妹妹,也佩服老太太。只是嘴里不知道怎么说。又想着老太太不爱听我说这些奉承话。想来想去忖度了好些时候呢,怎么叫老太太既高兴又听不出来才好呢?谁知还是没瞒过老祖宗。”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还是这张嘴厉害,说的倒是真,谁能及老太太英明。”
贾母笑道:“这还了得,都被这凤丫头给哄得没边了。”
宝钗笑道:“并没有随凤丫头的话,我们心里都知道呢!我们这么些人合起来,也不及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越发没边了。”
凤姐儿见差不多了,便道:“这并不是奉承老太太的话。二妹妹是我们爷的亲妹子,见她好了,我们琏二爷也高兴的。若不是此番有老太太,我们哪里知道呢?只怕如今还当二妹妹是个没担当的呢!二妹妹比我好,又是读书识字的,只是有一点略差些。”
众人都道:“是什么?”
凤姐儿道:“自然是经历浅呢,二妹妹年纪小,这也不怕,只多历练历练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道:“很是。”
王夫人眸光一闪,笑道:“老太太别听凤丫头的,她是推懒想歇着呢!才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一车的话来。”
贾母听了,只笑看凤姐儿道:“你可怎么说?”
凤姐儿恨得银牙紧咬,脸上却一点不露出来,只拍手笑道:“叫太太瞧出来了!”
王夫人叹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你倒越发没谱了,不说帮着老太太和我料理家事,反倒还明堂正道地推托起来了。还在老太太这里说嘴。”
王夫人说这话似有嗔怪,但贾母依旧笑眯眯的,未见丝毫不快,众人面面相觑,俱都噤声不言。
凤姐儿却似没事儿人一般,笑道:“大嫂子和二妹妹三妹妹做的比我好了十倍不止。有她们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王夫人还没说话,贾母便笑道:“我瞧出来了,凤丫头这是诉苦来了。”又看众人道:“管家的事确实是苦差事,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凤丫头管了这么些年,只怕得罪了人多了。”
听了这话,凤姐不由把眼圈儿一红,侧身端了茶奉与贾母,又道,“什么事儿都瞒不了老祖宗。说来这事儿有我的私心,也有公心。”
众人都道:“私心为何,公心为何?”
凤姐儿道:“公心自然是为了这家里,还有妹妹们好了。大嫂子和妹妹们比我慈善,又知书识字,强了我百倍不止!我从前管家时,虽说事事要强,可终归是一人难敌四手,行事总不周全,大错虽未见,可小错总是有的。老祖宗和太太们念我年轻,总不计较就是了。如今见了大嫂子和二妹妹三妹妹管事的模样,臊的我都没处站了。”
众人笑道:“这话有些意思,那私心呢?”
凤姐道:“葵哥儿还没满周岁呢,我实在是舍不得他。”
众人都笑道:“好个偏心的娘,你就不怕巧姐儿吃醋?”
凤姐笑道:“巧丫头才不吃醋呢,我才该吃醋呢!她比我还疼弟弟呢,自有了葵哥儿,我这做娘的倒不入她的眼了。”
众人都笑了,道:“岂有此理。”
贾母笑道:“瞧你说的可怜样儿,府里自然有你大嫂子、二妹妹和三妹妹管着,就放你回去和巧丫头作伴去!你婆婆年纪大了,你也该好生伺候着。只是有一件,府里有了事,便要好好来帮衬才是,不准推托。”
凤姐喜出望外,言道:“多谢老祖宗!”
王夫人险些气炸了肺,总算是知道了,她这内侄女儿,已经是彻底得叛变了。不过好在,她还有个探春。王夫人看着探春的眼神柔的可以滴出水来。此后,探春便发现太太对她的态度起了极大的转变,让她好生忐忑不安了一阵,却也十分欢喜。此是后话了。
又说珍珠这里既交接妥当了,便由着那屋子的人闹去。她每日闲了不过做做针线,逛逛园子,再有便是掐着手指头数贾母寿辰的日子,倒也十分悠哉。
只那上房处忙忙碌碌,不可开交。
珍珠见无事,便将做得的荷包拢在袖子里,乘了天尚不热,捡了阴凉处,先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内微风徐徐,静凉一片,果然好个佳所在。
珍珠慢慢地在石径甬露上走进门去,与丫头婆子们打了招呼,黛玉无事,正看小丫头们描的花样子呢,见了珍珠进来,忙笑道:“珍珠姐姐来了,快坐,紫鹃上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