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思考了一会,沉静地反问道:
“我一向秉持一个观点,‘作者已死’。在我写完这一节之后,这一节的文字就不再属于我了,而是属于每一个读者。那么在你看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村中闻言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陈年会这么回答。
他刚想张口反驳,却觉得嗓子干涩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其中,注意力全然被陈年的另一句话吸引了过去。
什么叫做,作者已死?
村中口中情不自禁地念叨着这个词语,一时间竟然忘了回答陈年的问题。
但旁边的人却不这么想。
本来大伙都眼巴巴地瞅着,希望你能给这篇文章一个精妙的解释,大伙都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你长了面子,大伙也听了知识,大家都好。
可你这算什么意思?
对村中先生的问题避而不谈?当下就有人聒噪起来:
“渡边,你这篇文章不会真的是抄来的吧?要不然村中先生问你,你怎么回答不上来?”
“对啊对啊,作者不应该是最了解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的人吗?”
“依我看啊,这篇文章压根算不上多好!”说话的是那个脖子通红的男人,见陈年一言不发,便又得意起来,昂着脑袋如一只骄傲的大鹅,“说不定,就是从哪里看到了几个精妙的句子,摘抄在文章里面,把大正给唬住啦!”
旁边顿时就有人打趣:
“可能唬住大正先生,总不能村中先生也被唬住了吧?难不成,村中先生也是个草包,这可不能吧。”
红脖子当即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屁话!村中他不过是看这小孩子字还写得算漂亮,正在考虑怎么把话说得委婉些,别骂得他哭着回乡下去了!我把话放在这里,要是他真能把村中也唬住,我就倒立着去舔他的鞋子!”
“但是他要是被识破了,那他就得舔我的!”
问他的人嘻嘻哈哈地乐作一团,居酒屋里一片吵吵嚷嚷的气息,有好事儿的立马开设赌局,赌到底最后谁会赢。红脖子顾盼自雄,觉得这一屋子都是他的拥趸,哪有不胜之理,哈哈笑着押上了一千円。
大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面带愧色。他本来只是看到了陈年所写的文字,联想到了母亲的面影,因此想为陈年涨涨面子,没想到居然把陈年逼进了这么一个尴尬的处境。
“真,真是对不住……”他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悄悄凑近了陈年,一拽他袖子,“我没想到会这么个样子。”
他对待客人时,一向可亲和蔼,各种场面话说得头头是道,可面对这么一个少年时,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少年身上穿着破旧不堪的短衣,身躯略显单薄。刚进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现在已经被居酒屋里热烘烘的炉火烘干了,反而愈发显得他落魄。就是这么个少年,竟然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自愧形秽之心。
“不关您的事,”陈年摇摇头,“您到底是一片好心,我还要先谢谢您呢。”
“要不是我先开了那个头,也没有现在这么多麻烦事……”大正深深地叹息。从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也逐渐回过神来,仔细思索,顿时发现了一些不对之处。
渡边淳到底是个乡下来的少年,没怎么读过书,哪里写得来这么优美的文字?更不用说这篇文章里,展现出的那些恰到好处的华族做派,就算是真正的没落贵族也写不来那么细致,他又是从哪来知道的?
再说了,那文字里表现出的从容与淡漠,也不像是个为情跳海的气盛少年。
最后,他的出了结论:
大概是渡边淳偶然认识了某个不好名声的作家,见人家文章写得漂亮,就偷偷记下来,准备好好涨个脸面。
少年嘛,好面子很正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他已经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要是那群人最后真的逼迫渡边淳舔鞋,那他就算拉下来这张老脸,也要替他保全最后一份颜面!
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陈年略显无奈地看着大正的脸色不断变化,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说到底,眼下的麻烦,都是他说的话所造成的结果。他只需要调动脑海中的理解,随便说上两句高深莫测的话,就能让那些人高呼牛逼了。
但他不后悔那么说。
文本诞生,作者已死。
当作者写出一部作品,在他完成的瞬间,他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会根据本文,衍生出不同的理解。
但某个理解若由作者亲口说出,那便带上了盖棺定论的意味,无形之中,便会遏制住读者们发散的思维与理解,只能在作者画下的框框中活动。
无论是出于自己,还是那些作品真正的主人们,想必都不愿意看到这些。
因此之后无论他写出什么,都不会参与到对作品的解读中。
问就是作者已死,有事烧纸。至于读者解读到哪里去,就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了。
不过眼下的局面,似乎有点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