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铮与郑忘交手,正在危急之间,幸遇醉道人跑来相助。
郑忘与醉道人的剑光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半空中有破空的声音,接着有五道红线飞来。
醉道人连忙夹起李铮,收了剑光,忙往城中飞去。李铮闭着双眼,耳旁但听呼呼风响,片时已落在城外武侯词外一个僻静所在。
李铮连忙跪下,叩谢醉道人救命之恩。醉道人也不答言,走到一所茅庵前,领着李铮推门进去。
李铮一看,云房内收拾得十分干净。房中有两个十岁的道童,见二人进来,忙去倒茶。
醉道人料知李铮尚未晚餐,便叫预备酒食。两个道童退去后,李铮又跪下,再三请醉道人收为门下弟子。
醉道人道:“论你的心术同根基,不是不能造就。只是你行年四十,又非童身,学剑格外艰难,拜我为师,恐怕徒受辛苦。”执意不肯。
李铮再三苦求,醉道人又道:“我不是不收你为徒,收你的人是嵩山二老中一位,又是东海三仙之一,比我胜强百倍。他老人家有补髓益元神丹,你纵破了童身,也无妨碍。你想你如非本教中人,我何必从巴山一直跟你到此?”
李铮知是实言,倒也不敢勉强。又不知嵩山二老是谁,几次请问醉道人。只答以机缘到来,自然知道,此时先说无益,便也不敢多问。
一会道童送来酒食,李铮用罢,累了一天,便由道童领往偏房安睡。
次日一早醒来,去云房参见,哪知醉道人已不知去向。
两个道童,一名清风,一名明月。
李铮便问清风道:“师父往哪里去了?昨晚匆忙问,不曾问他老人家的真实姓名。两位小师兄跟随师父多年,想必知道。”
清风答道:“我师父并不常在庙中。三月两月,不见回来一次两次。今早行时,也不曾留下话儿。至于他老人家的姓名,连我们也不知道。外边的人,因为他老人家喜欢喝酒,大都叫他醉道人;有人来找他,也只说寻醉道人。想必这就是他的姓名了。此地名叫青茹庵,乃是太华上尼永春的大弟子英娥参修的处所。师父爱此地清静,借来暂住。我们来此,不过半年多,轻易也无人来。你如一人在成都,何妨把行李搬来居住?我听师父说,你武艺很好,便中也可教教我们。你可愿意?”
李铮见他说话伶俐,此地居住自然比店中洁净,醉道人既然带他到此,想必不会不愿意,连忙点头答应。便问明路径,回到城内店中,算清店帐,搬入庵中居住,借以避祸,平时也不出门。
醉道人去后,多日也不回来,每日同清风、明月二童谈谈说说,倒也不甚寂寞。
李铮是有阅历的人,每逢谈到武艺,便设法支吾过去,不敢自恃乱说。
有一天早上起来很早,忽听院落中有极轻微的纵跃之声。扒着窗户一看,只见清风、明月二童,一人拿了一支竹剑,在院中互相刺击。
起初倒不甚出奇,动作也非常之慢,好似比架势一般,不过看去很稳。
后来李铮一个不留神,咳嗽了一声,清风、明月二童知道李铮在房内偷看,两人卖弄本领,越刺越疾,兔起鹘落,纵跃如飞,任你李铮是宵云剑中能手,也分不出他的身法来。
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忽然清风卖了一个破绽,使个仙鹤展翅的解数,明月更不怠慢,左手掐着剑诀,右手使了一个长蛇入洞的解数,道一声:“着!”如飞一般刺向清风胸前。
李铮看得清楚,以为清风这回定难招架,正在替他着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清风也不收招用剑来接,脚微垫处,顺架势起在空中,变了一个燕子穿云的解数。吱的一声,使了一个神鹰捉兔,斜飞下来,一剑照着明月背后刺去。
明月听见脑后风声,知道不好,急忙把身往前一伏,就势一转,脊背卧地,脸朝天,来了一个颠倒醉八仙剑的解数。刚刚将清风一剑避过,百忙中忽见一样东西,朝脸上飞来。明月喊一声:“来得好!”脊背着地,一个鲤鱼打挺,横起斜飞出去七八尺高下。左脚垫右脚,使一个燕子三抄水飞云纵的解数,两三垫已够着庭前桂枝,翻身坐在树上喘息。
说道:“师兄不害臊,打不过,还带使暗器的吗?”
清风笑答道:“哪个使暗器?将才我纵到空中,恰好有一群雀儿飞过,被我随手刺了一个下来,从剑头上无意脱出。谁安心用暗器打你?”
李铮从屋中出来一看,果然是一个死麻雀,被清风竹剑刺在颈子的当中,不由暗暗惊异。心想:“二人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本领,幸喜自己持重,不曾吹牛现眼。”
这时明月也从树上下来,再三磨着李铮,叫他也来舞一回剑。
李铮对他二人已是五体投地地佩服,哪敢轻易动手。后来被逼不过,才将自己的绝技梅花穿云弩取出,试了一试。
清风、明月二童因为醉道人不许他们学暗器,看了李铮的绝技,便告诉李铮,要瞒着师父偷学。李铮只好答应,每日尽心教授。又跟二童得了许多刺剑秘诀,不等拜师,先自练习起来。
似这样过了十几天,李铮猛然想起女儿双燕,曾说不久就来成都相会,自己店房搬走时,又未留下话,恐怕她来寻找不着。醉道人又说自己不久便遇名师,如果老是藏在庵中,只图避祸,何时才能遇着良机?便同清风、明月二童说明,打算每日出外寻师访友,如果一连三日不回,便已发生事故,请他二人设法,报与醉道人知道,求他为力。二童一一答应。
他吃罢午饭,别了二童,一人信步出了青茹庵,也不进城,就在城外青阳宫武侯祠几个有名的庵观寺院,留心物色高人。有时也跑到望江楼上来歇歇腿,顺便进些饮食。如此又是数日,依然一无所遇。
有一天,走到城内自己从前住的店房,探问自从他搬走后,可有人前来寻访。
店小二答道:“一二日前,有一个年约五十岁的高大老头子,同一个法号弘一的老和尚,前来打听你老。我们见你老那日走得很忙,只当回转家乡,只得说你老搬走多日,不知去向。我看那个客人脸上很带着失望的颜色。临走留下话,说是倘或李客官回来,就说巴山旧友现在已随弘一和尚往云雾山出家,叫你不必回转故乡了。问他名姓,他也不肯说,想是你老的老朋友吧?”
李铮又打探来人的身量打扮,知是孙振,只是猜不透为什么要出家,他的女儿国蕤为何不在身旁。他叫自己不要去巴山,想必郑忘那厮已寻到那里。心中委决不下,便打算过数日往巴山一行,去看个究竟。
他随便敷衍店家几句,便告辞出来。走到街上,忽然看见前面围着一丛人,在那里吵闹。
他走到近处一看,只见一家店铺的街沿上,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穿得很破烂,紧闭双目,不发一言。
旁边的人,也有笑骂的,也有说闲话的。李铮便向一人间起究竟,才知道这老头从清早便跑到这家饭铺要酒要菜,吃了一个不亦乐乎,刚才趁店家一个不留神,便溜了出来。
店家早就疑心他是骗吃骗喝,猛然发觉他逃走,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刚走到门口,便追了出来。
正要拉他回去,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他穿的一件破大褂撕下半边来。
这老头勃然大怒,不但不承认是逃走,反要叫店家赔大褂;并且还说他是出来看热闹,怕店家不放心,故将他的包袱留下。
店家进去查看,果然有一个破旧包袱,起初以为不过包些破烂东西。谁想当着众人打开一看,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外,还有一串珍珠,有黄豆般大小,足足一百零八颗。于是这老头格外有理了。
他说店家不该小看人:“我这样贵重的包袱放在你店中,你怎能疑心我是骗酒饭帐?我这件衣服,比珍珠还贵,如今被你们撕破,要不赔钱,我也不打官司,我就在你这里上吊。”
众人劝也劝不好,谁打算近前,就跟谁拼命,非让店家赔衣服不可。
李铮听了,觉着非常希奇,挤近前去一看,果见这老头穿得十分破烂,一脸的油泥,拖着两只破鞋,脚后跟露在外面,又瘦又黑,身旁果然有一个小包袱。
店家站在旁边,不住地说好话,把脸急得通红。老头只是闭目,不发一言。
李铮越看越觉得希奇。看店家那一份可怜神气,于心不忍,正打算开口劝说几句。
那老头忽然睁眼,看见李铮,说道:“你来了,我算计你该来了嘛。”
李铮道:“你老人家为何跟他们生这么大的气?”
老头道:“他们简直欺负苦了我。你要是我的好徒弟,赶快替我拆他的房,烧他的房。听见了吗?”
李铮听老头说话颠三倒四,正在莫名其妙。
旁边人一听老头跟李铮说话那样近乎,又见来人仪表堂堂,心想:“怪道老头那样的横,原来有这般一个阔徒弟。”
店家一听,格外着急,正待向李铮分辩。老头已经将身形站起,把包袱往身旁一掖,说道:“你来了很好,如今交给你吧。
可是咱爷儿俩,不能落一个白吃的名,要放火烧房,你得先给完酒饭帐。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那老头说话,本来有点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来,说得又非常之快,李铮当时被他蒙住。
等他走后,店家怕李铮真要烧房,还只是说好话。等到李铮醒悟过来,这时老头已走,先头既没有否认不是老头徒弟,烧房虽是一句笑话,老头吃的酒饭钱,还是真不好意思不给。
好在李铮真有涵养,便放下一锭二两多重的银子,分开众人,往老头去路,拔步就追。
追了两条巷,也未曾追上。又随意在街上绕了几个圈,走到望江楼门口,觉得腹中有点饥饿,打算进去用点酒食。
他是这里的熟客,刚一上楼,伙计刘大便迎上来道:“李客官,你来了,请这儿坐吧。”
李铮由刘大让到座头一看,只见桌上摆了一桌的酒菜,两副杯筷。
有半桌菜,已经吃得看盘狼藉;那半桌菜,可是原封未动。以为刘大引错了座头,便问刘大道:“从这儿别人尚未吃完,另找一个座吧。”
刘大道:“这就是给你老留下的。”
李铮便忙问:“谁给我留下的?”
刘大道:“是你老的师父。”
李铮想起适才之事,不由气往上冲,便道:“谁是我的师父?”
刘大道:“你的师父,就是那个穷老头子。你老先别着急,要不我们也不敢这么办。原来刚才我听人传说,后街有一个老头,要讹诈那里一个饭铺,刚巧我们这里饭已开过,我便偷着去瞧热闹,正遇见你老在那里替你的那位师父会酒帐。等到我已看完回来,你那师父已经在我们这里要了许多酒菜,他说早饭不曾吃好,要等你老来同吃。他把菜吃了一半,吃喝得非常之快,又吃得多,留了一半给你老来吃。他说:‘不能让心爱的徒儿吃剩菜。’又说他要的菜,又都是你老平时爱吃的。所以我更加相信他是你老多年的师父。他吃完,你老还没有来,他说他还有事,不能等你老,要先走一步,叫你老到暮夜寺去寻他去,不见不散。我们因为刚才那个饭铺拦他,差点没烧了房,我又亲眼见过你老对他那样恭敬,便让他走了,这大概没有错吧?”
李铮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又没法与他分说。没奈何,只得叫刘大将酒菜拿去弄热,随便吃了一些,喝了两杯酒,越想越有气。心想:“自己闯荡江湖数十年,今天凭空让人蒙吃蒙喝,还说是自己师父!”
在这时候,忽然楼梯腾腾乱响,把楼板震得乱颤,走上一个稍长大汉,紫面黄须,豹头虎眼,穿着一身皂衣袄裤。酒保正待上前让座头,那人一眼望见李铮,便直奔过来,大声冲着李铮说道:“你就是那林间鸫李老三吗?”
李铮见那人来得势急,又不测他的来意,不禁大惊,酒杯一放,身微起处,已飞向窗沿。说道:“俺正是李某。我与你素昧平生,寻俺则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