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 手疼脚疼身上难受,天气一变就难熬——如今彻底不同,自然要飘个够。
于是, 秦照尘每日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仰着头往上看, 在每根房梁上找晃着两条腿、神气到不行的小仙鹤。
……一来二去, 日子久了, 长年伏案的大理寺卿,居然觉得肩颈比过去轻松很多。
“早跟你说了。就该跟我出去,多翻墙、多透透气。”
时鹤春披着他的外裳, 手里拿着几份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又耽误不了什么事……”
的确耽误不了什么事, 毕竟探花郎一目十行、惊才绝艳。
大理寺卿审一桩案子的功夫,时大人已翻完边上的十四、五份卷宗,将没什么用的拎出去, 堆在了暖榻边上。
秦照尘搁下笔, 在灯下认真看他。
时大人审阅到第十六份, 翻了两页,警惕抬头:“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 走过去,给十分辛劳的时大人捏肩捶背。
时鹤春第一次见有人给鬼揉肩的, 看秦大人一脸严肃, 也勉强忍住了不笑, 稍稍凝实身体。
“我都回来了, 怎么还一脸心事。”时鹤春抬手, 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放心, 我不走了。”
毕竟照尘小师父的一半阳寿还在他身上。
四十五岁……实在算不得久,按时鹤春的脾气,其实想给秦大人弄个长命百岁。
但转念一想,活得久未必快活,长命百岁也未必就是好事。他们这样过上十几年,一并去奈何桥,那也很好。
秦照尘点了点头,释开神色:“我知道。”
他皱眉皱惯了,想些什么就忍不住,不是有意摆这份脸色……秦照尘只是在想,原来他的小仙鹤过去暗闯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
看起来仿佛是很逍遥,半躺不躺地靠在榻上,抱着半人高的卷宗翻,隔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可这是十几份卷宗,十几份下面送上来的案呈——有的错综复杂、有的废话连篇,也有的阴阳笔法隐情无数。
那些年里,时鹤春定期就来晃悠一趟,从头到尾看一遍,就都顺手给他理清楚,分门别类扔成几堆。
以至于在时鹤春被抄了家、罢了官,病得重了没力气再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卿才知道……这些卷宗本来全混在一处,乱得人看了就头疼。
“木头。”时鹤春扫了他两眼,就猜出大理寺卿的心思念头,“我那是去探听消息的,方便我拿捏把柄敲诈……说了你也不懂。”
时鹤春当奸佞,为了能痛痛快快花钱过好日子,当得其实挺兢兢业业、专心致志,仗着和大理寺卿私交甚笃,没少来这里乱翻。
翻都翻了,想要的也知道了,顺手整理一二,查几个大理寺卿查不清楚的悬案,算什么大事。
“别老想以前的事。”时鹤春神色认真下来,抬手抚秦照尘发顶,“你要总这样,我嫌你无趣,自己跑出去玩了。”
大理寺卿立时将念头清了,给他的小仙鹤奉茶。
时鹤春挺满意,知道这是明镜高悬的官署,也不闹着要酒,逍逍遥遥捧一盏茶浅斟细品。
小秦师父如今还学会了申冤,犹豫片刻,敛衣在他身旁坐了,低声解释:“没总是想。”
也没总是想,这些天就想了这么一次。
还是因为时鹤春披着他的衣裳,这么靠在榻上……叫他觉得日子太好。
日子太好,有时就会叫人忍不住恍惚,想起过往,想起当初错失的遗憾。
想他过去,倘若不那么恪守规矩,像如今这样,天黑了还不回家、就待在大理寺堵门……就能堵住一只小仙鹤。
一只小仙鹤喝了会儿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相当顺腿地挪过去,靠在了大理寺卿肩上:“堵我干什么,吵架?”
就算有再多理由,时鹤春也是来偷翻卷宗的。
真在门口撞见了,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大理寺卿不给看卷宗,时大人气得走来走去,记恨照尘和尚脑袋迂直不会转弯。
“也没什么不好。”秦照尘说,“时大人气着了,就将下官绑上。”
过去秦照尘怕和时鹤春吵,总是避开,到了后来才明白……能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吵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会转弯的照尘和尚落下风,被气坏了的时大人绑在凳子上,被迫听时大人的吩咐。
不听就不给解开。
时鹤春听他这么说,也生出来兴致,索性真幻化出绳索来,像模像样捆住大理寺卿。
“我可不做亏本生意。”一小团漂亮鬼从衣服里钻出来,飘到半空,让灯火闪了闪,“不陪我出去玩,别想松绑……”
“陪。”秦照尘点头,“时大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这份坦荡反而叫时鹤春惊讶,忘了继续装鬼吓唬人,半信半疑飘下来:“真的?”
秦照尘被他解了绑,伸手抱住飘下来的小仙鹤。
他空出只手,取过时大人手里还捏着的第十六份卷宗,工工整整码放在一旁:“真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只觉怀中凉润如水,低头时就对上那双清凌湛澈的眼睛,心神不觉摇动,竟是不剩半点秉烛夜办公的心思。
大理寺卿闭上眼,将那一份恍惚压下去,低声求:“时大人,带我出去,透透气。”
这三年来,秦王殿下最大的进展,就是把“大人”、“时大人”念得柔和轻缓,珍之重之,再不像过去那么冷冰冰。
时鹤春就愿意听了,被哄得扬眉吐气,高高兴兴,耳朵甚至还有点红。
从小到大,时鹤春都最喜欢听好听话,怎么会不喜欢被叫“时大人”。
一句话百样说,这是秦照尘很久以后才想通的事。
他早该多练会些好听话,哄他的小仙鹤高兴。
“今天怎么知道透气了。”时鹤春嘟囔,“稀奇,榆木疙瘩也会开窍……”
这可是大理寺卿自己要扔下公务跑出去的,不干他的事。
开了窍的榆木疙瘩被他拉着起身,去了官袍、摘了獬豸冠,换上轻便常服……时鹤春做这些事,天然就行云流水,动作轻柔利落,仿佛春风拂袖。
秦照尘被他理衣襟、束衣带,浑身上下不会动,听得清笃笃心声。
“想什么呢。”时大人没半点自觉,时常忘了做鬼的事,一边飘一边以为自己还活着,像过去一样趴在他背上,“去哪玩?”
凉润气息浸着肩颈耳廓,照尘和尚只觉心惊肉跳,盯着那盏跳跃烛火,低声慢慢咬字:“听凭……施主吩咐。”
他叫施主,那时鹤春可就不客气了。
做施主的时鹤春,可比后来做佞臣的时鹤春更霸道得多,敢扯着小和尚就往外跑,敢偷藏小和尚的佛珠。
时鹤春当即将卷宗一拂,挥袖灭去摇曳烛火,扯了人径直出了大理寺,熟门熟路,往灯火最亮的一条街里扎进去。
……沉迷公务的大理寺卿,到这时候才发觉,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满目琳琅、热闹非常,竟像是在过什么节日。
“小师父日子过傻了?”时鹤春扯着他,回过头,“今日腊八……再有两天,该过年了。”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手揉了揉额角。
时鹤春就愿意看他这样神色——不是苦大仇深、只身补天裂的栋梁材,还像是当初寺庙里念“阿弥陀佛”,木木愣愣的小秦师父。
“就算只咱们两个过,你也该置办置办……也轮到你置办了。”
时鹤春挺满意,拍拍小师父的脑袋,扯了秦照尘往坊市里走。
往年这事都是时府代管。秦王府的除夕夜,时大人避嫌不去,但秦王府的年货,都是时大人一件件挑的。
时鹤春熟门熟路,教一心为官的大理寺卿:“办点年货,银子在你袖子里头了。门神、桃符、屠苏酒,回头再收拾收拾,洒扫干净……”
他如今做了鬼,飘得比过去走路快很多,四处捡着有热闹的地方看,人越多越要钻进去。
秦照尘被他拉着穿过熙攘人群,只觉耳畔叫卖声、交谈声喧嚣响亮,四周灯火明明暗暗,华灯璀璨……全落在眼前俊秀的眉峰眼尾,只觉那道身影灼灼耀目。
时鹤春正琢磨哪种花灯好看,余光察觉到大理寺卿一味盯着自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看什么——有事要说?”
秦照尘回过神,摇了摇头,只道无事。
如今他已有了他的时鹤春,万念皆足,诸愿圆满,哪里还有什么事。
时鹤春更好奇,低头看看身上:“我哪里不对劲?”
做鬼又不是一两日了,时鹤春身上穿的是大理寺卿烧的衣服,簪子是大理寺卿用一小截梅枝亲自削的,头发是大理寺卿亲自束的……就算有不对劲,那也是大理寺卿该反省。
“很对劲。”大理寺卿攥着袖子,凝神摇头,慢慢学他说话,“好看,挪不开眼。”
时鹤春立时美滋滋:“那还用说。”
“……”秦照尘一向钦佩时大人的毫不客气,怔忡半晌,没忍住笑了。
平时严肃到不行的人,露个笑就难得,时鹤春立刻抓住机会,扯着小师父:“快,再笑一个。”
秦小师父十分听话,又笑了一个,牵住那只旁人看不见的手,走到时鹤春徘徊的那个摊位前。
大理寺卿攒了三年前,不动袖子里的银元宝,摸出碎银子,买下时鹤春挑了半天的两盏花灯。
五十万斤粮食,时鹤春给得毫不手软。两盏五十文的花灯,却叫这道身影纠结半晌,难下决断。
大理寺卿深刻反省,是否这几日又犯了旧病,又拿“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种唠叨来磨时小施主的耳朵。
其实不是,时鹤春就是喜欢挑东西。
那两盏花灯都漂亮,寓意也都是叫人喜欢的吉祥话,一盏是“天下太平”,一盏是“喜乐安宁”……时鹤春一时还真没想起两个都能要。
大理寺卿这事办得不错,当赏。时鹤春往他怀里抛了盏喜乐安宁的花灯,流苏摇摇晃晃,灯影摇曳:“拿着,别松手。”
秦照尘将这一盏花灯拿在手里,时鹤春替他拿了“天下太平”,因为总不好让无辜路人看见一盏灯自己飘,就跳进大理寺卿怀里。
左右秦王殿下怀里已经抱了一堆年货,多抱一只鬼,也沉不了多少。
秦照尘走在人群里,低头看逍遥靠在自己怀中的时鹤春……他甚至忍不住想,或许对时鹤春来说,做了鬼,比做人时轻松自在。
赖在他怀里、漂漂亮亮的小仙鹤,身上没什么地方牵扯着难受,两只手灵巧至极,轻而易举就将花灯的红穗打成同心结。
那些伤痕不见了,仿佛连过往的创疤也消失,时鹤春每天都高兴,每天都开心,发现路旁有卖腊八粥的,就一本正经扯小师父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