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人的一生是一串被提前编辑好的代码。
中年女人钱小丫忘记了她的六岁,而我看着三十年后的钱小丫,心里只想过好我自己的六岁。三十六岁的钱小丫和六岁的我一样,只想过好我们自己的年纪,当她看到几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人时,她也同我一样的快活。
钱小丫凑上前去和女人们聊天,一下子从方才的神情寡淡变成了侃侃而谈,她挤在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当中,重又找回了自己。女人们同样快活地从钱小丫嘴里打听着她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钱小丫也快活地同她们说着她和我的故事。
而我们男孩就不同了。我们小男孩凑到一起,我们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我们更不打听对方的故事,我们对彼此的家庭和背景,从来不感兴趣,我们只对眼前,我们正玩着的事有兴趣,我们凑到一块,早已经心照不宣。
男孩们凑到一起,不在意对方是谁,而一群中年女人凑到一起,恨不得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打听清楚,这便是男人和女人、六岁和三十岁的差距。
女人们正聊得畅快淋漓的时候,钱小丫终于想到了我,她猛抬头看我的方向,就像之前很多次,她都这样看向我,确认我一直都在她的视线里,她便放心了。她开始用心聊,她太需要找人聊聊了,除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她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可以说上半句话的。
可是她聊着聊着,她又想到了我,她抬起头,目光寻向我的地方,她的眼睛看到的还是那片草丛、那片景,可是人却没了。她的眼前就像摆着一张照片,她确认过很多次,这张照片中明明有两个男孩的,突然两个人都没了。
钱小丫站起身,她环顾四周,依旧没有我的身影。而眼前围着的那一群女人也知道有事发生了,气氛一下子从方才的热烈到冷却,她们替这个新来的女人担心起来,聊着聊着天,这女人的孩子居然不见了。
女人们安慰钱小丫不要慌,或许是去了小区哪个角落玩了呢,她们开始帮着钱小丫在小区各处找我。整个小区不算大,一群女人分散着找了一会儿,又都聚拢了过来,她们都说没找着。终于有个人总结了答案:“看样子是不在小区了。”
我不在小区的结论让钱小丫瞬间慌得手足无措起来,她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惶恐和不安。她这才意识到,她和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而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我不知去向。
钱小丫后来告诉我,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眼睛里,闪过的尽是我的画面,一幅一幅我被拐子拐走的画面,真实地铺展在她面前。那男孩是拐子的人,而我正哇哇大哭着喊着钱小丫来救我,但拐子们打我,让我闭嘴。这样的情景片段像挥不去的妖孽,疯狂地向钱小丫扑面而来。
这个时候,有个开电动三轮车的女人正巧经过,她让钱小丫上她的三轮车,她要带钱小丫去小区外找我,因为保安告诉她们,那个男孩好像不是他们这个小区的。
不好的预感在钱小丫的心中翻腾着,那孩子是外面来的,接着我便消失了。这不就是让大孩子骗走小孩子吗?这不就是有预谋的拐骗吗?那个时候的钱小丫认为我头脑简单的和她一样,定是跟着那个骗子男孩走了。
三轮车开出小区,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钱小丫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她举目望去,整个城市都是陌生的。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她更不认识任何一条街、任何一条道,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在很多年后,钱小丫每每提起此事,我便更加肯定了她的傻,她居然认为我是和她一样的,我一定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期望她的出现,我一定也和她一样害怕着、焦急着。
我的失踪,让钱小丫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一个小时对她来说是一个世纪的煎熬,短短一小时,她几近崩溃。她说那个时候的她,哭着说绝对不能原谅自己,她一意孤行带着年幼的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养病,却只用了几天的时间,把我弄丢了。
很多年后,钱小丫每每提及此事,我便不经意地笑着,心中好笑她终究是个傻女人。这个可怜的傻女人,坐着电动三轮车漫无目的地在几条大街小巷来回转,转了几圈之后,她又回到了小区,因为她喊的警察来了。在接到钱小丫报警电话后的第一时间,警察出警了。他们很快就出现在了半岛城邦的小区里,他们就在我消失的那个草丛边上拍了几张照,便细细询问起几个方才和钱小丫聊天的女人。
钱小丫看到警察的那一刻,她说她感到天旋地转,她说她的天要塌了,孩子、警察、失踪,这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居然真真实实地在她眼前拉开了序幕。听到此,我只得无奈摇头,好笑这傻女人,活了三十六年,从未和警察打过这样近距离的交道,她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居然是我的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