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无奈,只得从那画中飞出,把无尘剑握在手中,挑开那女子的气剑,笑道:“莫非你就是国师之女,付晚香?”
付晚香上下打量顾乘风,收回气剑,语带轻蔑,说:“看你相貌堂堂,竟是个无耻淫贼。”
“姑娘此言差矣。我若觊觎姑娘美色,方才姑娘解衣,我只管欣赏便好。避而不视,叫姑娘发现,何苦来哉?”
“你这淫贼口齿倒很是厉害,你竟不怕我剜去你的舌头?”
顾乘风将无尘剑化作一根软鞭,纳入合谷穴,说:“我方才化身飞蚊闯入这长明殿内,你尚不能察觉。若不是我一时大意,你又岂能发现我?如此看来,姑娘虽有些仙门法术,但修为和道行都远在我之下,你又如何剜我舌头?”
付晚香刚要说话,却听殿外宦官问了一声:“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付晚香看看顾乘风,高声道:“并无吩咐,你们下去吧。”
接下来,二人在殿内既不言语也不动弹,一个背手立在屏风前,一个攥紧斗篷前襟,面色渐红。打头二人都盯着对方,盯得久了,顾乘风有了三分笑意,付晚香矜持不已,垂眼看向顾乘风双脚上的泥土,轻声问道:“听你口音,该是北魏人氏,来皇宫作甚?”
“南淮兵部尚书,叶长庚叶大人,姑娘可还记得?”
“叶长庚是我表兄,我如何记不得他?”付晚香眉头紧锁,问,“你来皇宫,莫不是为他而来?”
“实不相瞒,叶家公子现在太岩城薛府。他中了修罗钉之毒,危在旦夕,只有七星荻萝可解他身上的毒。”顾乘风娓娓道来,将叶家父子被擒、叶长庚身死、莲香子拿紫香玉露丸为叶琮护体一一细述。待顾乘风言毕,付晚香问他:“你空口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顾乘风思量片刻,行剑指,将定元珠由印堂引出来,托于指尖,说:“你父亲在皇宫布下玄天金罗阵,若没有这颗定元珠,我早被你父亲抓住了。这定元珠你总识得吧。”
付晚香只知莲香子炼成定元珠,可破玄天金罗阵,至于定元珠的模样,她并不知道。可顾乘风夜闯皇宫,凭他的修为和道行,是肯定做不到的,既如此,这定元珠应该不假。只是单单确定了这一点,付晚香还不能尽信顾乘风的每一句话,于是她斟酌一番,问道:“既然你闯入皇宫还仰仗这定元珠,又如何有本事破解七魄风雷幡?”
“七魄风雷幡?”
“七魄风雷幡是我父亲创下的法门,将十四道符箓以七种异兽的鲜血写在金箔幡上,再以南冥燮血神功加以炼化而成。若无我父亲的都天屠龙符,外人稍靠近些,那金幡便化作金丝缚体,叫人动弹不得。长明殿、琦春阁、伏虎殿八面皆有此幡,凭你的修为,怕是破不了的。我若没猜错,你必有同党。”
顾乘风纳回定元珠,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此行确非一人。方才在御花园,我和我师妹的确叫七魄风雷幡所困,若不是我师妹以罡气相助,我哪里逃得出来?”
付晚香抿嘴一笑,问:“我表兄与你们是何交情,你竟冒此大险,盗取七星荻萝?”
“并无多少交情,只是叶氏父子因我落罪,又因罪获刑。我若见死不救,与邪魔歪道有什么分别?”
“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你且留着说给别人听去。你是名门正道,自然有你名门正道的理。可是你找到长明殿来,自然也有所图谋。你是想让我帮你偷东西,还是帮你救人?还是又让我帮你偷东西,又让我帮你救人?”
顾乘风笑道:“我来找你,的确有所图谋。你能帮我救师妹,我是万分感激的,若能带我找到七星荻萝,来日我必万死不辞。不过我也有一问,姑娘方才明明可以唤人进来,却替我掩护,你又有什么图谋?”
付晚香一时语塞,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修为远在我之上,我便是唤人进来,他们也降不住你,何必多此一举,还叫人家枉送性命?”
“姑娘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在下很是钦佩。今日若非救人心切,我也不会闯入长明殿,得罪姑娘。所以……”顾乘风话音刚落,已将两股罡气炼为冰针,拿金刚指诀送入付晚香丹田。付晚香浑身一颤,顿时感到一阵腹痛,后退了两步,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抓住帷幔,粗声喘气。
顾乘风说:“我在你身上种了两道我们重明观的凌霄散。这法门以罡气炼化,毒性时寒时热,每日午时发作。起初不过腹痛,三日后毒瘴游至四肢,若不得破解,便全身溃烂,瘙痒不止。”
“想不到你们仙家正派,也使这等手段。”
“姑娘只要救下我师妹,再助我寻得七星荻萝,我自然会为你解去法门。”
付晚香冷笑道:“你竟不怕我告知父亲,让他来抓你?”
“我有办法进来,自有办法逃出去。姑娘貌美如花,若满身长了烂疮,姑娘不觉可惜,我还心疼哩。”
顾乘风此话一出,付晚香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她自幼长在皇宫里面,不得付千钧应允出不得宫门半步。每日与皇嗣作伴,她富贵有余,却少了寻常人的自在快活,又哪里听过这般轻浮不羁的话语?顾乘风在长白山上跟师妹们从无男女间的戒备,师妹们不介意,他口无遮掩便成了习惯。见付晚香这般羞愧,他有些后悔,可是话已说出口,哪有吞回去的道理?
付晚香抬眼瞥他,一见他那副细长的眉眼,又避开了目光,低声道:“你师妹既然叫七魄风雷幡收去,现下定在我父亲的鹿角囊中。能否放她出来,我并无十足把握。再说,鹿角囊中困者众多,便是叫我拿到鹿角囊,我怎知哪个是你师妹?”
顾乘风默念金蝉咒,行阳雷指诀,将法咒炼于罡气之内,印在付晚香双手,说:“你且放心地去,我在你双手施了两道清微神烈符,关键时刻可助你一臂之力。”
顾乘风等到子初一刻,付晚香才回长明殿,不紧不慢地进来,不紧不慢地撩开虎皮毯,再不紧不慢地放出奄奄一息的苏荣。为了不让父亲起疑心,付晚香特意前往御膳房,吩咐厨子现熬了一碗参汤,送去伏虎殿。付千钧法力高强,却因修炼元婴珠时不得其法,以致真元大乱,伤了几处大穴,视力衰退之余日日头疼,最近三十年视力更是每况愈下,几乎全盲了。付晚香深夜送来参汤,对付千钧来说并不突兀,只是她现在成了文琲公主,再做这样的事情,有失身份。
宫婢摆好参汤,这便低头退到暖阁外去。付千钧端起参汤,柔声道:“公主如此屈尊,怕是要折煞老臣啊。”
这句话,付千钧说得冷冷清清,付晚香听得真真切切。从前父亲对自己冷清,付晚香早习惯了,并不觉得难过。如今自己要远嫁千里之外,父亲还是这冷冰冰的态度,付晚香却禁不住心酸,甚至生出几分沮丧来了。
她本想叫父亲放下这些君臣之礼,可是话到嘴边又闪了舌头,她只好摆出笑意,故作轻松地说:“父亲眼睛不好,一直是女儿调理的。下个月初八女儿便离开父亲了,往后再要见面怕是难得很,便让我多尽几日孝心吧。”
“公主的心意,老臣是明白的。只是从今往后,公主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才好。”
“父亲放心。女儿是有分寸的。”
付千钧点头,不再言语。付晚香则垂眼看他腰间的香囊,那香囊朱红底色,中心有一轮八卦图,是几十年前骆玉华绣给付千钧的,名叫鹿角囊。内容的香料,是将七魄风雷幡烧作白灰,与麝香、龙胆地丁、兰馨草、苦黄藤、甘松调和炼化而成。凡入七魄风雷幡阵不得脱身者,全进了这香囊之中。
待付千钧喝完大半参汤,付晚香方开口道:“父亲,你也早些安歇吧。”言毕,她将随行宫婢唤进暖阁,命她为付千钧铺开被褥,点上夜香。付千钧喝完参汤,付晚香忙扶他起身,朝床榻走去,一面走着,一面摘下付千钧腰间的香囊。付千钧在床榻边坐定,歪嘴一笑,问道:“公主深夜来我这儿,怕不单是为了送一碗参汤吧?”
付晚香一惊,险些将香囊落在地上。
“父亲何出此言?”付晚香一面应着父亲,一面打开香囊,将右手劳宫穴对准囊口,苏荣便叫清微神烈符引出香囊,缩进付晚香掌心了。
“老臣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公主也不必多心。”
付晚香跪下去,为付千钧脱靴,随手将香囊挂回原位。付千钧道:“公主,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父亲养育女儿,教女儿为人处世,授女儿仙门之术,女儿为父亲尽孝,本是常理。现下并无旁人,父亲还是父亲,女儿还是女儿,讲那些君臣之礼,女儿才难过呢。”
付晚香说出这番话,自然有掩饰她偷放苏荣的目的,可要说这番话情不真意不切,倒着实委屈她了。骆玉华失踪那年,付晚香刚满八岁。八岁以前的记忆虽逃不开宫墙殿瓦、御辇障扇,却得了父慈母爱的熏染,成为她回味至今的珍藏。
母亲的失踪与父亲的改变几乎同时发生,对她来说,这是两个永生难解的谜题。她不相信母亲已死,更不相信是父亲是凶手,可是这疑团一日不解,她便一日不得安心,时间一长,她竟养成了对父亲百依百顺的性子。就说和亲这件事吧,本来北魏太子人才不差,宫里庶出的公主嫁给他并不委屈。坏就坏在现如今,北魏国力衰弱,经过两次失败的变法,在三国之中最为贫困,所以愿意和亲的西梁公主一个也无。若非付千钧主动献计,让太后封付晚香为文琲公主,一时半会儿皇帝和太后还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对于嫁人这件事,付晚香并无准备。她自知仙根贫薄,绝无飞升的可能,又打小困在宫中,对于人生前景,她是并无期盼的。总之父亲叫她修习法门,她便勤修苦炼,父亲叫她端茶递水她便端茶递水,父亲叫她嫁人她便嫁人,好像日子都是别人的,她只是看客,既不关心也不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