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能如鬼影般自如穿梭在敌人间数斩几十剑的李子此时在摇晃的甲板上行动迟缓,这种迟缓是不自然的,庞青复杂地看着李子欢试图稳扎下盘却始终手脚虚浮的异状。过不了多久,庞青的视线从张锭和李子欢的争斗中移开,看向站在一旁注视着这场厮杀的黑衣人,熟悉的身形,立刻让庞青睁大眼睛。
仿佛又感应似的,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庞青对视上,这非凡的眼力,如雾气笼罩一般的眸色……即使她蒙着面也依旧处处透露着那份独有的神秘气质。
庞青突然退后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我一脸懵地跟着他跑,而后听到风吹苇叶的声音,竟是那黑衣人追了上来。
到了密林深处。
“庞青!”黑衣人喊。
我和庞青同时停住脚步转身看,黑衣人摘下面纱,俏娘的脸阴森森地浮现在暖色的光景里。
“跑什么?”俏娘问。
庞青思索了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任务吗?”
俏娘说:“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怎么好端端来淮镇了?”
庞青的气息很沉重,他凝视着俏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说什么吧。”俏娘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平静的无奈。
“为什么要杀李子欢?”庞青说得有气无力。
俏娘了然一笑,说:“他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庞青不说话,俏娘又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怕你不爱听。”庞青的语气很丧气。
“我再不爱听也会听的。”
庞青灰败的表情里又露出那种深切的疑惑,他极慢地说:“你要杀李子欢,是自己的意思,还是王善民的意思?”
俏娘细微的微笑停滞了一瞬,很快绽放开,又是一瞬的停滞,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轻微皱眉的神色一闪而过,她平静地说:“重要吗?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李子欢没有得罪你。”庞青沉着地说。
“难道我从前杀的那些人都得罪过我吗?”俏娘的双眼露出一丝残忍的精光。
庞青僵着脸点了点头,鼻息急促起来,说:“可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不稳定的因素,你是指卫栋成?你早就可以铲除他,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动手,你是打算嫁祸给李子欢,然后再解决掉李子欢来个死无对证?”
俏娘无声地看着庞青,她平静得有种肃杀感,让四周醇厚的暖阳也渐渐削薄,变成生硬的、不着调的装饰品。
“而这一切,张锭和你一起完成!你要瞒什么?假格格的风波?王善民、李子欢、江啸还有我!都清楚你就是福敏,不过是潜伏在魔鸠和滂山的卧底!你要瞒,你大可以把卫栋成抓住,为什么一定要杀?明明还不知道卫栋成是否与滂山有勾结,我想这也是你之间迟迟不动手的原因,王大人只是想把他抓住,搞清楚缘由,而你只是想灭口,对吗?”庞青从俏娘的沉默中读到了默认,凄然一笑说,“你究竟是格格还是土匪?”
俏娘微微抬起下巴,说:“我想借此机会让张锭对我多一份信任,好在下次把滂山一网打尽,这个冒险的计划王大人是不会同意的,只能出此下策。”
“一网打尽?你疯了吧,知道这要赔进去多少人命吗?”
俏娘嗤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靠那帮废物的剿匪速度,别说滂山,魔鸠恐怕都要安然无恙至今,每一次决定性的胜利都是因为我,而王善民始终不肯信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若不在卫栋成被抓之前将他了结,就凭张锭那些在淮镇多如牛毛的眼线,又岂能信我?”俏娘走到庞青身边,这时我闻到了几丝微不可查的香气,她的语气从决绝变得犹疑,“这个世道上有太多人不理解我,你也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吗?站在我的队里面,永远将我置于刀刃之上。”
庞青浑身轻颤,垂落在脸上的几缕发丝被黏腻的薄汗俘获。
“你大可以做他们当中的一个,去把你想说的一切告诉王善民,反正结果不过是我死而已。”
“够了。”庞青用凄凉的眼睛侧视俏娘,“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总要骗人,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俏娘听到这话愣了下,随后深深叹了口气,走了两步,正视着庞青说:“等剿匪成功,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的。”
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她慢慢抚上庞青的手臂,用更为诚恳的语气说:“青,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为我们的将来做打算的。”
庞青许是听进去了这些话,眉目慢慢舒展开,恢复了平常,俏娘看到他这样,欣慰地笑了,说:“回去吧,在雪城等我,我会给你好消息的。”
庞青像一个无措的孩子痴痴地看着俏娘,视线慢慢移到抓在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又慢慢移回俏娘的脸上,可惜那双烟雾缭绕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他沉默着低头、垂眸,再一次为这个女人妥协了所有。
庞青一路沉默,走回王大人的府邸后,被管事的告知巧月已经跟着府内丫鬟们一起去后厨忙活王善民同僚的寿宴了。
庞青往前走的心思被搅乱,说:“既然如此,麻烦先生帮我告知巧月姑娘,我有些急事要回雪城,过些日子再来看她。”
“诶,好嘞。”
得到回应后,庞青走出门,眯眼看着淮镇的艳阳高照,不禁用手徒劳地遮挡一番,整个人松松垮垮的,接过别人拉来的马匹后,庞青一把把我捞起,其实我喜欢追着马跑,但他非要让我一起趴在马背上。就这样,我和他都一脸郁闷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跋山涉水,我们回到了阴风怒号的雪城,庞青将我紧紧裹在棉袄里,又用腰带把我挂在肚子上,他,牵着马艰难地行走在深厚的雪地里,凭着几棵屹立不倒的树,穿越了城门,终于走到被清理过的街道上。
回到镖局,管家忙给庞青准备了热水和晚餐,他洗完澡,吭哧两口吸完了面条,把一盘炒肉递到我面前,我歪着头看他,心想你怎么不吃。
庞青不说话,擦了两下嘴之后爬床上躺着,我以为他累极了,囫囵吞枣地吃完肉,慢腾腾地跃上床,走到边上才发现他并没有合眼,我凑近他嗅了嗅气息,嗯?没漱牙?
我感觉有点累,跳下床之后趴在火炉边睡着了,整个夜晚,除了窗外呼啸的风声,我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庞青很安静,从上床到早晨,他静卧着,就像死了一样。
这种想法在他醒来之后也不曾从我脑海退去,我摇着尾巴看他四肢僵硬地穿衣、洗脸,他稍微整理了下仪容,裹着大衣出门了。我跟着他浅浅的脚印走,街道上刚被清理过积雪很快又结了薄冰,脚步声比踩在雪上多了几分清脆感,天空的色彩也比往日亮堂了些。
他从密径走进王府,再走入内阁,其中有些来往的人在他走过去之后偷偷看他,却并不声张,整个王府和它所处的雪城一起,被淹没在只有风雪的“静谧”里。
庞青停下脚步,他看见阁楼上的小亭里,一男一女坐着喝热茶。
庞青慢慢走近,男女两人静静看他,男人说:“如今雪城只进不出,你带人出去的事,福敏已经跟我说过了,只限这一次。”
庞青僵着身体跪下,说:“多谢王爷饶恕。”
另一个女人是假扮俏娘的翠柳,她一会儿看着庞青似乎想说话,一会儿又看向外面的风景装作什么都不想管。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用不到你的时候,就安分点。”那个王爷冷硬地说。
庞青埋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起身后一直看着地面,又跟散步似的离开了王府。
他开始逛街,街道上稀稀落落几个摊子,甚至都懒得吆喝,他也无心买东西,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走着,直到走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前,里面人声鼎沸,细听一下声音就知道这是赌场,庞青看了一眼,原本要继续往前走,这时忽然冒出一个尖利的声音——“关平振你傻鸟吧!”
庞青停下脚步,扭头重新望向赌场,神情变得恍惚,他推门走进去,我跟着他在挤得要死的屋里钻,不少人踹我,一边踹一边骂:“哪里来的臭狗?”
真是神经病聚集地,我真想狠狠把踢我的脚咬出个大洞。
“你打啊!姓关的!开门一次行不行!”
庞青循着这种声音走到一桌赌桌前,看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被挤在赌桌边满头大汗地押注,这个人穿着淮镇常见的蓝黑色长袍马褂,外边虽然套着一件雪城人常穿的灰色大袄,里边的衣物造型却都是淮镇的交领版型。
“关平振?”庞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