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世界渐渐开始理解我。
我今年,大约是有二十多岁,独自一人离开了我待了许久的城市,返回了这空巢老人繁盛的小乡。
小的时候,我是个顽皮的孩子,我呢,爬树,捉鱼,拿起用树枝削成的宝剑去削减广袤的玉米地,再透过雨后的水洼看看这无垠的天空,我将水捧在手心里,便对着父亲说道,我捉住了天空,里面还有白云。
那时候,我是常听到村里有些孤寡老人说城市的,他们说自己的儿子就在城市里,每次过年都会给自己打视频电话,跟他说,城市里的生活,城市里的见闻。那里不用种地就有房子住,那里不用种地就有东西吃,那里不用种地就有好多些东西......
我被他说的心动,心脏是怦怦直跳,我对我的父亲说我以后要去城市里了,他看了看我,再流露出一种复杂而宠爱的眼神,将我扛到他的脖子上去,我再顺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肩膀上,去薅那槐花树上的槐花。
所以我就去了,且一去就是十年,我已十年没有回到过家乡,最近却又悻悻的回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里缺少了一种模糊的意义,他没有动力使我奋斗下去了;我总觉得那里缺少了一种神秘的味道,我总觉得那里缺少了一种诱人的感受。
然后我死了,如果不是那群贪玩的孩子跑到水边,然后又如同救世主般拨开了杂草,我恐怕便会如同一尊雕塑,渐渐腐烂,渐渐被人遗忘,最终连骨头也消失在这片黄土地里。
第一个知道我死讯的是给家里老人布置葬礼的儿子,也就是那个我儿时听到的,生活在城市里的那个“普通人”,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四十多岁了,又或者是临近了四十岁,他的儿子对他说了我的死,他听到之后,是很震惊而又怜悯的,震惊于我的死竟然无人知道,震惊于我死时如此年轻,明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活;怜悯也是这样,怜悯我的死无人知道,怜悯我死时如此年轻,明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活。
可死不是命中注定的吗?为什么一个人会对婴儿的死如此悲痛,却对老人的寿终正寝感到的多是高兴呢?我从他的心境总算是知道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的心能够同时容纳多种情感,像是同情、愤怒、悲伤与尊重,他们所定义的死亡的好坏也是有所差别的,那就是:你剩余的年龄,你死时的心理状态,你死之前是否为社会做出过好处,你死之后是否又让社会给你提供了好处。
我恰恰属于前者,我的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天大的好事,却也从没有做过什么天大的坏事,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寿终正寝了,也许我的子孙会为我的死突然感到一种空落感,但多是为我的死感到一种释怀,一种奇异的高兴,可是我却是被刮死的,这样的话,我的死似乎就是一文不值了,故而对我怜悯和同情。
第二个知道我死的人是我的母亲,她当时已经年迈了,一只眼睛有些看不清,所以父亲便让他待在家里,一个人早早跑到地里,开始进行一系列的除草,施肥,浇水......当时她正屈身于一个小灶台前,往里面添着柴火,周围摆着一块风干的腊肉,还有一些提早从城市里买来的蔬菜,水果之类,我知道那是过年才会吃的东西,他们正在为我的回家准备丰盛的“归乡宴”。
她一边哼唱起小时候给我唱的歌谣来,一边烧火做饭,时常咳嗽两声,又点了点水往眼睛上擦了擦。似乎在回忆我,又似乎在回忆她的母亲,也许这首歌,是她的母亲在她儿时哼唱给了她,紧接着,她便又在我儿时哼唱给了我,如果我没有死去,我也会将这首歌谣哼唱给我的孩子,以此类推。
她脸上喜悦着,然后西面便猛地冲来了一群人,他们所经过的地方荡起了一片尘土,紧接着,他们告诉我母亲我的死讯。
然后第三个人,我正在田里的父亲便知道了,是母亲打给他了,第一句话是略带悲伤的问候,第二句话就是完全沉浸的通知。
我的父亲看着天上的烈日,红光闪闪,脸上完全都是被汗水打湿的痕迹,顺着崎岖的麦田,他就这样坐在一处树荫下的石块上,阴凉里,他就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就这样坐着,坐着,拽下一片桑树叶,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直至半个小时后,有人来到了父亲的身边。
他的手有些颤抖着,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百块钱,原本是想庆祝我的回来的宴席,如今却变成了一场葬礼。母亲的水烧好了,那冷清的园子里也坐满了人,从我有了记忆起,我便从未想过这院落会摆满大大小小的桌椅,坐满了大大小小的人。
有两个胆子大的村民从河边将我的尸体捞了回来,是我的舅舅和我舅舅的儿子,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拐,对我的尸体没有害怕,反而是与我在河畔边见面时,拿起毛巾为我擦了擦脸,又将我那染血的衣服盖了盖,我的喉咙上流出去的血与地上的泥土黏在了一起,我也算是,与这片养育我的地方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