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工人提前一天挖好的坑,一夜之间积水过半。
人们用水盆舀出泥水,用油纸缠紧棺木,用麻绳将我轻轻放进坑内。而后,泥土遮住了我的天空。
人们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墓地旁边无主的庄田外边,折下一束野蔷薇插在坟堆前,好像折断的花真能从泥土里再长出来似的。
这束蔷薇代替了我的名字、我的墓碑,也许,可以概括我的一生。
如果有人能看见灵魂,就会发现我还在那里,身穿白色半透明塑料雨衣,雨衣上面挂满密密麻麻针尖大小的雨珠。雨是我的屏障是我的铠甲,在我一生的默默无闻衬托之下生出浪漫的烟尘。
望着那几个陌生人手忙脚乱,皮肤、雨衣、雨靴都被泥水漫浸,我有些心疼,这种心疼的感觉好像很熟悉,在我对一个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人的时候。
在我身边,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有一张方形窄脸,高高的鼻梁,深邃的黑色眼睛,皮肤裸露在雨水里的部分闪闪发亮。
他瘦削,挺拔,一身黑色雨衣,如果不是面孔过于清秀,会让人以为他就是死神本神。
他垂下脑袋垂下眼皮站在那里哭泣,眼泪好像忽然迸裂的玻璃珠子,无论落在泥土还是草叶上都会让那里疼痛。
我听任他呜呜咽咽。工人们结束仪式以后都离开了,他却还在哪里,没有一点要动身的意思。
唉,好啦,兄弟,没什么好悲伤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劝劝他。但是手放在他肩膀上没有一点坚硬的感觉,竟然直接从他身体里面穿了过去。
我死了,这下我又确认了一次。但是除了丢失的部分记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我连留恋这种情感也感觉奢侈。
他是怎么认识我的,他是谁,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我初次作为人类,也许,本来也可以作为某个奇特的家族不能继承家族荣耀的后人,经历的死亡。
以前没有死过的经验,实在抱歉。是的,千武猎人家族继承人,我目前还清楚记得这个字眼。
他应该跟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我死去以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吧?
我正这么想,不料我听见他好像在对那朵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花儿告别:“你等我!蔷薇!三天以后我再来这里看你。”
他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离开了,是从我肩膀里面穿过去的,旁若无人,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渐渐稀疏的秋雨中寻觅,思索,一些,一些,没有时间连续打得细碎的时光片段。
*
等到不为人知的夜晚,又有一束光打到坟堆上。那时我正躺在泥土里面休息。
下午没有人的那一阵,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我其实愿意停留在哪里,就可以停留在哪里,不用耗费一点力气,只要思想里面全神贯注。
于是我学会了在不远处的那座荒废的庄园果树上坐了一会儿,又看见一只燕子,我甚至还能骑着燕子绕着我的坟墓飞了一阵。
最后我累了,其实我并不真的能感觉到累,当然,假装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我让自己躺进泥土里,假装它是我的被子,然后露出脑袋让我能够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