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和元旦一起过的好处就是至少在一个半周的时间里,家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往日那样疲惫了,神情也略显轻松,室友们都去旅行了,房间里没什么声音,只有她咖啡壶下的微弱火焰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人生很多时候的轻松都来自于日常生活中少了很多没有必要的沟通,以及放弃一些别人能够理解自己的期望。
她实在是疲于应对生活,想起放假前的一些琐碎之事时更是,圣诞节到寒假加起来足足有一个月多的时间,而只有这一个半周才是她真正的假期。
她想起住在隔壁的室友在出发旅行之前的晚上,还嘱咐她要及时看一下信箱里的账单,距离上次缴费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新的账单还没有发过来,虽然说意大利的效率和办事风格总是给人一种没有规律的感觉,但是她们总是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错过什么,无论如何不能沦落到因为欠费而被停水停电的境地。
“老天爷,不让我洗澡的日子跟虐待我有什么区别啊!”
室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夏秋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每当聊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夏秋总是第一个被问及怎么办。
她只能先说些话安慰着,让眼前的人放心,她之前问过有经验的人这些看起来棘手的情况,好在能源公司倒是也没有那么严苛,严重到忘记缴费就要立刻对喷着优雅香水的可怜女留学生进行这样惨无人道的惩罚。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起我温暖的家,”室友动情的说道,“这个破房子设施那么差还这么多事情要考虑,好烦啊,生活实在是太苦了。”
“我们这样的已经很不错啦,”夏秋试图用比较来让室友感到一些慰藉,“好多来读书的都只能住地下室或者拥挤的双人间。”是啊,很多人的生活条件要艰苦的多,为了读书,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吃点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跟他们相比,这点烦恼简直不算苦。夏秋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自己像获得了某种特权一样,好像原本她是不配得到这些的:一个虽然不大但是整洁的单人房间,尽管这也是她在这座拥挤的大学城里费尽心机才找到的一个地段和位置相当不错,最重要是租金,也在她能够暂时接受的范围内的房子,她常常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但是又像是透支了什么才换来的这样的幸运。
“条件都那么艰苦了,还何必要出来受罪呢?”室友用一只手撑着头,靠着餐桌,不解地摇着头。
夏秋没回答她。这句话就像是横插在人和人之间,硬生生将原本就存在的差异拉的更大一些。
如果不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谁又会想要出来受这份不被理解的罪呢?他们,那些住在不见光房间和睡在潮湿墙壁旁边的床铺上,忍受着糟糕隔音和散发异味的洗衣机的学生,他们或许早就已经接受了那些其他人觉得苦味横生的日子,他们抵抗过了生活的打压,却没想到更多的不解却接踵而至。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属于自己的焦躁,对于夏秋来说,无疑是那些需要额外考虑的事情。
“家里的马桶盖子坏了,夏秋,怎么办啊?”
“夏秋,那个下水道又堵了哎,刚才谁用了吗?”
“对了夏秋,上次的水电费账单你跟之前住这儿的那个女生对接一下,别忘了交。”
“那我们没有垃圾卡怎么办?以后怎么扔垃圾呀?夏秋你问过房东了吗?”
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好像这些事情是该由她来决定一样,她不仅要给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答案,还要给周围的人一个答案。
她有时候会有觉得自己有一些陌生,她记得自己以前从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忍气吞声的,不懂得拒绝的人,就生活中涉及到的所有事情全部都考虑一遍的人,她有点记不清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是那种不好惹的脾气吗?还是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呢?她曾经为了融入集体做出了这样重大的牺牲,将自己的本性弃之如敝履,完完全全从头到脚,换了一副隐忍的样子,现在好了,生活和命运又对她现在这种态度不满意了,它给夏秋生活安排的种种困难,示意着她必须重新换回之前那种大大咧咧的脾气,这简直太可笑了,这简直就是在捉弄人玩。
还有什么比世界,命运和生活更让人感到烦躁的东西吗?夏天,夏秋讨厌的季节,尽管她身处冬日,但是生活的烦躁总会引人联想到引起相似情绪的记忆,夏天,燥热,蝉鸣,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烦这些东西的。
但在一聒噪这件事上,蝉还是略逊色于人的,只不过都喜欢一呼百应罢了。
“要我说啊,这女人到了这个年纪,离婚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小孩,影响很大的咧。”女人们坐在各自带的马扎上,扇着扇子,突然有一个人冷不丁的提出来。
“谁离婚了?”
“就,就那天,那个牛肉面店的伙计,记得吧,那个小傻子还和他打起来了。”有个人啧声道。
“啊?真离啦?我还以为麻叔跟我开玩笑呢?”
“我觉得你说的还真对,对自己的名声也不好,谁知道到底是谁的问题,那家里好端端的为啥要离婚啊?”说这话的人在说后半句的时候还特地压低了声音,好像她趴在人家窗户上看到两个人里面打架的场面了似的。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那孩子不正常?”
“哎?她那孩子是什么病来着?”
“是啊,姐,哎你说这个病它风险,它怎么看这小孩会不会得啊?”听着夏母和其他邻居的聊天,路过的隔壁二栋的吴家媳妇也凑上前来忧心忡忡的问道。
那天那场闹剧在路口发生的时候她正提着东西往回走,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后她着急忙慌的从另外一条路上离开了。她并不是本地人,她来自遥远的村庄,住在这个街区的时日也不长,她才刚刚结婚没多久,看起来还是个青春洋溢的姑娘。搬来这个街区的那一天,她穿着那种有着化纤面料的里衬和围着那种比雪纺要更硬挺一点的白色网纱的婚纱,手里拿着一个塑料手柄的捧花,在邻居们的簇拥和起哄之下,红着脸搀着身边的男人走进了那个单元楼的大门,礼炮留下的彩色碎片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被积水泡了几天之后才消失。在这个不大的片区,大家都知道二栋老吴家的小儿子娶了一个外地的女孩,那个偶尔出现在他们身边,却常常期待融入这里的外乡人。
“哎呦,你们老吴家的基因好得很!别去想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旁边的一个热心的大姐语重心长的跟小吴媳妇说道。
听到这话她像是放心了一样长舒了一口气,比自己年长的长辈的话总是有着不可撼动的精神和生活力量,那些嘈杂和粗糙的日子给他们带来的历练是年轻人无法比拟的,与青春活力并行的是无可救药的鲁莽和冲动,一些年长的人总是这样以为,他们也自然而然的相信时间的流逝必然给他们带来了某些东西,对此,小吴媳妇深以为然,所以她每次一遇到这样难得的学习时间总是愿意挤到旁边听一听,至于什么医院呀,图书馆,那些东西就跟没有一样。
她们放下那个话题之后没说点什么别的就各自散伙回家了:三栋的王大姨说还得帮忙照看孙子,五楼的孙婶儿说得送儿子去辅导班了,夏母则说自己得回家看看夏秋写没写作业。她们亲切的打完招呼就离开了,留下小吴媳妇一个人留在原地琢磨着前辈们的经验之谈。
“那群老娘们可真能聊。”夏母进门之后就撂下这样一句话,她也没有去看夏秋是否在写作业,这些事情通常是交给夏秋的父亲去做的,她只负责好吃好喝的伺候一家人,虽然平常嘴里总是不闲着的念叨自己累,但是她总会在这些话后边接上说“生活就是这样呀,有累也有喜悦”,仿佛要让身边人和自己都相信,这就是她所期待的生活,一种疲惫的幸福。
麻爷爷下午出去找他的老工友了,他出门之前把芙清托付给隔壁的夏秋一家。
他说是他的老工友过寿邀请他们这些老伙计去叙叙旧,他曾经作为厂子里面管事的大哥,他觉得自己理应到场。但实际上人家根本没有邀请他,是那些被邀请的人里有个“大嘴巴”,在街上遇到他的时候走漏了风声,过寿的人也就不好意思不让他来了。他想也没想去过寿的都有些什么人,人家为什么没叫他,反而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似的,他硬着头皮愣是连一瓶酒一条烟也没拿,双手背着还跟以前在厂子里视察似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跟一只顶着红冠的雄鸡一样就去了人家的寿宴。
“那这孩子就先放在你们家待会了,你跟小夏说一声,正好在这也能跟夏秋玩玩,我那个,去老朋友那里叙叙旧,晚上就回来。”常常不在家的夏父却总是有很多事情等着被通知。
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夏秋看到麻爷爷往门里推进来一个小女孩,女孩戴着一个发箍,头上的麻花辫抽着丝儿,有些凌乱,她一侧的脸颊有些红红的,有那种一条一条的小印子,夏秋偶尔从凉席上睡午觉起来后脸上也会这样。
“行呢,没事儿麻叔,孩子在我这儿你可就放心吧!嗯,哎,您路上小心!”
“呀,这是谁家的小孩长得这么漂亮呀。”夏母关上门后兴高采烈的给芙清拿了一双家居拖鞋,又给她拿来一个小凳子,示意她可以坐在那里跟夏秋一样看电视。
“那我能坐沙发上吗?”芙清淡淡的开口。从进门到穿上拖鞋进入到客厅里,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穿着一条浅色的碎花裙子,手里还拿着一个玩偶。夏秋认出了那个玩偶,她和母亲去商场的时候曾看到过,那种软软的,针脚细腻的,手感柔软面料亲肤的,没有那种劣质的毛毛乱飞的玩偶,她很想要但是她从来没有跟母亲说过,因为她知道她说了母亲也不会同意,因为夏母的反应让她觉得它价格不菲,不仅如此,如果贸然求着母亲给她买,夏母还会给她进行一番戒奢的教育,说什么买这些又贵又不实用,她知道母亲觉得那个小玩偶根本不值那么多钱,但是她对贵没有概念,她不知道那种贵是需要用多少时间和经历去赚取,但是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不需要想这些东西。
“当然可以。”夏母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像是为了缓解某种尴尬似的,伸手去摆弄了一下原本就规整的沙发垫,随后示意芙清可以坐下来了。
芙清也丝毫没有客气,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她先将自己的玩偶放在一边,然后用双手从身后将裙子都捋到前面,将两边的裙摆折到腿前,随后稳稳地坐在了沙发的正中间。
她坐下来之后就仔细地打量着整个屋子:一种很普通也很大众的装修,红棕色的木地板和白墙,门口有一个看起来很高很沉的展示柜,上面乱七八糟的摆着什么东西,易拉罐,酒坛子,一些护肤品化妆品,她不想再看下去,她稍稍偏转一下头,看着电视里动画片发出一些痴痴的傻笑的夏秋就进入了她的视野,那是一个还算比较大的电视屏幕,电视墙上挂着一个木制画框,里面是一幅不怎么值钱的水墨画,电视旁边是一台空调,它的外壳已经有点微微的发黄,风扇口下边的部分留有一些被撕过又重新贴上的贴纸,空调靠着卧室门口的墙,墙底下的边缘是一个更深的棕色的踢脚线,它延长着,直到那条深棕色的线将整个客厅都包围起来,她倚靠在这个柔软的沙发上,沙发的扶手边缘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划痕,有的只存留在表面,有的伤口已经严重到让沙发露出里面的海绵了,沙发倚靠的白色墙上有几个用中性笔深深涂刻的,分辨不出是什么字的图像——或者那压根就不是字;一些衣服,刚晒干拿进来的衣服,乱七八糟的堆叠在对面的沙发上;茶几是透明的,透过台面上的那个摆放茶具和杯具的木制茶盘,能看到第二层堆放着的黄油曲奇饼干盒,一些没有按照顺序摆放的扑克牌,一些透明封口袋,里面放着一点棉签,还有各种颜色的凌乱在四处的购物袋,它们被揉成一团,或者缠绕着打个结,还有一些本子和书。
“我们家平常没有这么乱。”原本还在四处打量的芙清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我没有说你家乱。”
“你看电视吗。”
“不看,没什么好看的。”
“有动漫,这个台待会还会播一个动画片,不知道你看没看过,然后这个是电影...”
“那就放这个动漫的吧。”
“好。”
夏秋把旁边的椅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芙清假装没看见,没过多久之后夏秋又去拿来一包薯片——虽然家里平常买零食的时候比较少,因为大人说不健康,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舍不得吃,她看着那些零食摆在那里,它们包装的完整性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一种不可破坏的所有权延长了它们在夏秋嘴里的赏味期限,但是今天她觉得很有必要拿出来分享。夏秋在芙清进门的时候就在打量着她,之前听到的哭声的来源,她不知道大人口中的离婚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但是她看起来像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伤心难过的样子,如果别人不愿意提到自己伤心难过的事情,那她就更不能提了,因为那只会让人更加的伤心。夏秋在心里这样想着,伸出左手把拆开的薯片递给了她。
芙清坐了下来。
她们用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渐渐熟络了起来,虽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不经意的时候会对同一个画面产生同样的反应,她们一开始只是偶尔发笑,到后来就变成了毫不在意表情的大笑,以至于丝毫没有看到端着一盘水果慢慢靠近她们的夏母。
夏母看起来对这样一个画面十分满意,她对夏秋投去肯定的目光,这实在很难得。让客人在家里感到快乐,她就感到快乐,夏母十分喜欢家里欢声笑语的样子。
夏母刚刚把水果盘放到她们面前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夏母赶紧擦了擦手,去了门口。
“谁啊?”
“哎,我!”
“哎呦,张姐,还有仲莲呐,快,快进来。”夏母热情的招呼着她们。
仲莲快乐地踢踏着脚跑进来,她看到了夏秋身边的女孩,她在二人面前顿了一下后绕过芙清坐到了夏秋的另一边的地上,跟夏秋说自己刚刚去了哪里,母亲给她买了什么东西。她平常可没那么多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多,夏秋想维持两边的平衡,但是仲莲一直在找话题跟她说,她只好示意仲莲先看电视。
夏母和张阿姨坐在旁边的餐桌上,她们也在吃着什么,是瓜子和干果一类的东西,吃那些东西容易口干,于是桌面上的茶杯被一次又一次的灌满,她们一开始只是窃窃私语,后来她们的声音慢慢变大,最后连提高电视里的音量都无法盖过了。
“这个小孩怎么今天在你家啊?”
“隔壁老头出去喝酒了,”夏母用眼睛撇了一眼隔壁的墙,“那老头也不是看孩子的料,这来了没两天这小孩看起来瘦瘦的,也没精神。”说完瞄了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芙清。
“那老头自己都不收拾,哪有那个能力照顾孩子,哎,她妈也真是的,难道还不知道她自个儿爸的德行吗,把孩子放在这儿就不管了,这离婚啊,真是,哎!”张阿姨非常痛心的叹了口气。
“那不是也还没离呢吗,说不定人家只是小两口子吵架,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嘛,再说了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哎,你家空调开了几度啊?再调低点儿呗,这天这么热,哎呦我刚才在外边走路走的,给我热现在还在冒汗呢,”张阿姨抹了一下她头上的汗,随手抽了一张纸巾将手上的汗水抹在了上面,然后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个塑料小扇子呼扇着,她的小卷发在强劲的风力下只是微微的摆动,看起来更加的油腻了,“她来几天了?前天来的?这衣服也没给她换,平常看她妈挺干净一人儿,小孩现在搞得头发也乱糟糟的,那腋下全是汗,哎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给小孩子洗澡啊?”
芙清眉头收紧了一下,她瞪了张阿姨一眼,不过张阿姨忙着梳着她那打绺儿的头发没看见。
夏母正剥着核桃,用核桃钳把硬壳压碎了之后,再仔细地从里面把果仁挑出来,放到一个小盒子里,方便平时直接吃,或者说是方便在夏秋学习的时候想给她送点吃的,就能立刻给她端过去。
“前天晚上吧,人小女孩都爱干净,要洗的时候就洗了呗。”夏母放下核桃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洗手,“秋,那遥控器在你旁边,给你张阿姨把温度往下调调。”
张阿姨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扇着扇子,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的伸到盒子里,拿起核桃送到嘴里,心满意足的嚼着。
芙清坐在那里,她不再说话,看到引人发笑的情节桥段她也不再露出任何表情,她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有很多褶皱,或许是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留下的——床板很硬,硌得她骨头疼。她昨天晚上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那个屋子里很潮,妈妈走之前给她简单的整理了一下,但是这远远不够,她想回家,她想要有散发香气的枕头,她想要爸爸的睡前拥抱和妈妈的额头吻,她不想呆在这个地方。
“妈妈过两天就来接你好吗,你先在爷爷这里呆几天,不要无理取闹”说着女人蹲下来,轻轻抹去芙清眼角的泪水,“我给你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你常用的东西都在里面,你还有什么需要就跟姥爷说,你先自己在这里呆一会,妈妈先去找姥爷说点事情好吗。”说完她起身将手里装着日常用品的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整理了一下芙清脸边的碎发之后就转身出去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芙清哭的很困,眼皮都肿了,她不相信母亲会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她觉得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她坐到铺着凉席的床上,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腿蜷缩起来。
“等妈妈跟姥爷说完话她就一定会带我走的。”她小声的安慰自己,然后将自己的头靠在腿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麻千时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她深吸一口,然后再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在黑色的夜下显得格外清晰。
“你现在怎么也抽烟了。”
“你管不着。”
“真是了不起喽,我管不着,你爱抽你就抽,抽坏了身体可别跟别人说你老子没提醒你。”麻爷爷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根,又从厨房拿出一个被油污覆盖的十分粘手的打火机,对着烟草打了两下,第三下才打着。
“我把清清放在你这里几天,我需要去外地处理一下我的事情,如果你嫌照顾孩子麻烦的话我可以请一个护工。”
“跟你前夫的事情啊?”
“我们还没离婚,而且这跟你也没关系。”
“这怎么能说没关系呢,我就算是再有错我也是你爸,是吧,再说了你现在又想把孩子放在我这儿...”
“我会每个月多给你再转一些生活费的。”她说话的时候始终背对着他。
“我现在不缺钱花。”
“你的确没缺过钱花,因为所有人都欠你的,都在还你。”
“你说话别这么难听吭,”他警告着,“别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要翻出来再说一遍。”他抬高了自己的声量,用烦闷的语气表达着他的不满。
“什么叫陈芝麻烂谷子,我妈也才去世没几年而已,要说真算得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该是你早早就被自己潦草毁掉的职业生涯和大好人生的那一年吧。”她转过身来,用不屑的眼神嘲笑着坐在旁边椅子上把腿翘在栏杆上,忘我的吸着那根劣质香烟的男人。
“那只是生不逢时,只是没赶上好时代,只是命运造化弄人,仅此而已。”他毫不怯懦的回怼着。
“你总是这么自信又自负,又自卑,又令人感到恶心。”
“别说那么不上道的话,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在这里辱骂你的父亲的。”
“是你供我读的书吗?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麻千时把烟狠狠地摁在他旁边的墙上,落下的烟灰和剩下的烟蒂掉落在了墙角下那盆干裂的土块包裹着的死去的植物里。
“如果不是我妈,不靠着我妈当老师那点薪水支撑着这个家,不靠着我自己上学时候打工挣钱维持我的生活,维持我弟的生活,”她刚想要大声的发出质问,但是突然想到他们正在阳台上,楼下来来往往的都是熟悉的邻居,他们正在享受食物和夜晚,她的理智强压着她所要发出的怒火,盯着他,用低沉的声音补充道,“我们早就不知道在哪了。”
“你打工挣钱?还是让男人给你花钱呢?”
“再说了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他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表情,仿佛这样就可以当作她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女儿被愤怒冲昏头脑而变成一个泼妇,就像当年她母亲一样,因为愤怒想要上前用她脆弱的拳脚,平生里唯一一次要向这个懦弱的男人展开报复,然后被路过的不明所以的邻居拉着,那激动的,充满对他的仇恨的唾沫星子才没能喷到他的身上。
“我不想跟你吵这些没用的架。”她已经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诋毁,她已经疲于争辩,她觉得自己的私事儿跟这个毫不负责任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小孩要放在这里几天?”
“两天,或许三天,我争取早点回来。”她其实最开始并没有想要把孩子留在这么个地方,这里有太多她不想要再回忆起来的苦涩和狰狞,但是如果她有更好的办法就不会选择这个下下策了。她问过她那个年长了她没多少的哥哥,又问了她那个比自己小了也没多少的弟弟。她其实在问之前就有答案了,但是她还是问了,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也都无能为力,或者是只能帮她看一晚上,他们也要上班,也要工作,他们也已经有自己的家庭,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情况——哪怕就是过节也是简单呆在一起吃顿饭就分开——最好就是互相不打扰的那样生活,他们最难的时候也没有回去找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也不愿意低头,或者心里也有觉得这个父亲根本也靠不住的想法。
她又转过身去,没有扶着那个生锈的栏杆,只是抱着手臂站着。她没有什么朋友,这确实是真的,她很少跟别人交心,但是她从来也没后悔过,哪怕是到今天这样子找不到人帮忙的境地她也照样这么觉得,她在十几岁遇到过的跟她同龄的那些女生都很蠢,她们对学习无所谓,只想着那些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男孩们怎样才能多看自己几眼,她瞧不上那些人,她不想就这样限制了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努力往上爬,爬到现在,才发现人生的归宿简直少的可怜。
“你自己看着办。”他起身,掐灭手里的烟,走进昏暗的灯光里。他总是对孩子们的生活表现出向来不关系的样子,他现在只在乎过自己日子,尽管他从很早以前就一直秉持着这样的生活态度。
她走回芙清待的那个房间,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她轻轻地打开了门。
芙清静静的蜷缩着躺在床上,耳边的碎发随着她的鼻息摆来摆去。她没有留恋太久,她得去机场了,拿走自己的包后又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她路过客厅,麻老头在那里搓着烟卷,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有些力不从心,手也有点抖,卷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又重新回到房间,轻悄悄的,已经很晚了,她不希望把芙清吵醒。她从包里拿出一瓶不算浓烈的香水,在自己身上喷了几下,又在空气中喷了几下,最后在放着芙清物品的背包里喷了几下,才又离开。
“芙清在的这几天我希望你别抽烟,你以后抽死了我也不管,还有,我明天会找个人来帮你换灯泡。”她站在客厅中央对趴在低矮的茶几边的麻老头说,然后打开大门匆匆离开了。
夏秋看着芙清渐红的眼眶和撑在椅子两边微微颤抖的手,仲莲在她的右边嘟囔着要换个台看,一边吃着西瓜一边戳着夏秋的胳膊,几滴流淌下来的汁水落在她新买的白色裙子上。
“你们几个晚上都在这里吃饭吧?”夏母从洗手间里出来,朝客厅方向问着。
“我们不吃了吧,仲莲?”张阿姨放下她的二郎腿,朝着正啃着西瓜,看着电视乐呵呵笑的仲莲问着,仲莲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被问这样一个问题。
“哎呦来都来了,客气什么,吃吧吃吧,我米饭都焖上了。”夏母挽留着。
“哎,那,那我给你打个下手呗。”张阿姨脸上露出难掩的笑意,说着起身就要去厨房帮忙。
砰,大门的把手重重的撞向墙面。
“来,来个人给扶一下。”夏父肩上搭着一人,眼睛上肿了一块,嘴角还破了一点皮,渗出一点点血。
“哎呦这是怎么了,麻叔,你这是...”夏母连忙上前。
“我回来路上碰着他,就把他扶回来了。”夏父把麻老头放到椅子上之后,接过夏母递上的手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随便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杯子就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