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家人出行，辰虞都是独占车后排的座位，一个人躺在后座，感受着车子舒缓的颠簸，仰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等待着去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很眷念这种感觉，随时睡着也没关系，醒了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处，爸妈都一定在身边。

在熟悉的颠簸里醒来时，他一度产生了自己不过是从噩梦里惊醒的错觉，世界末日、无尽的白沙，如此种种，连同自己的长大，都只是一场漫长的梦。转瞬，他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躺的地方不是柔软的车座，而是拉货物的车厢，钢铁冰凉，好像现实的抚摸。

血腥味的来源离他咫尺之遥，一个满脸是血、两眼圆睁的人躺在他的正对面，辰虞在他失去光采的瞳孔里，同时看见了自己和虚无。他一开始没认出这是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引路人里那个干啥都跟着孙平戈的小伙子，结晶树下的定居点里，最先发现地图的就是他。

又过了一会儿，辰虞意识到，这人已经死了。

死人离得特别近，近到可以看清有几只苍蝇在那被血弄得一绺绺的头发上搓脚。辰虞想吐，不知是因为死人的气味，还是被打晕的后遗症。

这个姿势，呕吐只怕会把自己呛死，他拼命把头扭开，望向车外。

白海哪里来的苍蝇？

车外不再是白沙漫漫，而是深黄色的岩壁，车辆好像行驶在下坡路。天空已完全黑了，他努力辨认星星，想借此判断方位，但没多久就放弃了这徒劳的举动，自己未必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两分钟后，车辆的速度变慢了，最后缓缓刹停，辰虞在窒息的静止中，一下下数着心跳，须臾，铁链滑动的金属噪音传来。

有人在高处喊话。

车队有无伤亡？没有。抓到了几个？两个活的，三个死的。有没有好东西？有你妈。

辰虞闭上眼，孙家队伍共四个成员，谁逃了？是孙平戈吗？辰虞希望是他。

车辆继续前进，巨大的铁门像断头台的刀片般高悬在上方，左右是两团发光的东西，辰虞眯眼看了一阵，才发现是那两座有探照灯的哨塔。塔顶的人背着步枪，倚在栏杆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好像见惯了车队装着尸体回来。这一幕很快被抛在后面，紧接着更广阔的景色闯进辰虞视野。

隔着车厢的挡板缝隙，辰虞看到了震撼至极的一幕：一大片残破的建筑星罗棋布排列在平原上，像一堆大小参差的火柴盒，当中最抢眼的建筑赫然是两座工厂厂房，里面灯火通明，车辆进进出出，运输着不知什么货物。

这里是一座工业园区。

到处都是人，嘈杂，喧嚣，比部族扎营时还热闹得多，在工厂和其他房子之间的道路上避让往来。越野车行驶到拥挤处，一度被堵得寸步难行，还和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发生了剐蹭。

越野车的人在叫骂，被骂的人还嘴，用的是一种叽叽喳喳快得像麻雀叫一样的方言，辰虞半个字都听不懂。最终越野车挪了道，卡车缓缓从他们旁边开过，辰虞看见车上堆满了黑色的铁桶，熟悉的汽油味又钻进他的鼻孔。

有小孩子追着越野车跑，看到从车厢探出头来的辰虞，就像看到什么奇怪的动物似的笑起来。

辰虞听了半天，觉得他们像在说自己没有晶角。

“真热闹啊，咱们运气好，及时赶回来了。”开车的人喜气洋洋地说，“今晚要论功行赏。”

“对，又能看到神女了。”副驾驶的人接话。

“不知道这次被红王提拔的是谁，喂，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当中的人？”

“做你的美梦呢，要选也是上一次最先发现星星的人，就算我们这回立了功，也得等下次了。”

红王是谁？神女又是谁？辰虞听得一头雾水，这些人有种植基地，有武装车队，更像是一支秩序严密的军事组织。但他们怎么会在离西舟咫尺之遥的地方存在？仙境的人难道对此不闻不问吗？问题多得像十万个为什么，可他一个答案也没有。

车子仍在缓慢挪动，离开工厂区的建筑群，来到一片像广场的空地。这里的人竟然比刚才还多，他们聚集在一起，都在朝上仰望，是在看辰虞视野外的东西。辰虞用力蹬车厢隔板，勉勉强强转了个角度。

一座高塔，或者说，一座曾经的高塔顶部，大部分被淹在白沙之下，露出来的部分依然比周围的残垣断壁高许多。月亮已升至半空，正挂在塔尖。

一个人从塔里走出，他的头上戴着夸张的饰品，不知道是玻璃纸还是什么制成的几十根长须一直垂到地上，头一动，就闪耀五彩的光辉，活像个彩虹蟑螂。这种浮夸的打扮，很像辰虞曾在琴湖废墟见过的邪教头子，后者还曾用人头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

祭司身后紧跟着又走出来两人，一个人明显是女子，因为她身着一件素白迤逦的纱裙，面庞也被白纱遮住，整个人透着弱不禁风的娇小感，旁边的男人则高大雄伟，长发披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晶角，在月光下竟然是鲜艳夺目的血色。

男人牵着女人，像一头猛虎用爪子托着一朵花。

人群见到他们，顿时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

“神军们，忠诚坚毅的神军们，百战不死的神军们，新的一月来临了，我们在这荒芜的国度里，又生存了一段时间，就如过去的漫长时光，我们拼命挣扎着活下去一样！还能站在这里，还能敬仰红王的身姿，还能聆听神女的声音，是你们所有人值得骄傲的荣耀！”

祭司通过话筒，将他癫狂的声音传遍整个营地，如同泼在火里的汽油，再度把众人的情绪推向高峰。人们再次爆发欢呼，衣着褴褛的奴隶也好，持枪的战士也好，辰虞看到他们吼得面红耳赤，好像这一瞬间都忘记了各自的身份，不禁深感讽刺。然而换个角度想，不论以什么方式，能以如此庞大的规模在白海里生存，的确足以感到骄傲。

“然而，苟延残喘并非长久之计，这个世界已经濒临死亡，就和我们、和无数残存的生灵一样，晶角从我们体内长起，结晶树也从大地长起。等到结晶树遍布世界的一天，世界就会彻底死去，届时一场永无尽头的逆雨将会降临，将天地融为混沌，太初洪荒，无明无暗，苍茫玄黄，灭易生难，那已不是白海，而是无涯苦海，我们都会像脱下的谷壳一样，身不由己地浮沉，死了也不得解脱！”

这祭司的文化水平比辰虞想得要高一点，唬人的气势也更足一点，辰虞能从人们眼中看出恐惧，部族当初就是被逆雨逼来的，这些人多半也一样。

“是人类的贪婪招致了苍神的惩罚，他从地底的深渊中召唤出白色怒涛，令它淹没充满罪孽的人间。罪大恶极之辈都相继死去，余下的人虽然蒙神的宽恕，却也无法继续生活，为此，神给我们指引了通往仙境的道路。

“就在西舟，就在那座罪人霸占的城市里，只要我们得以进入城市，仙境的大门就会向我们敞开。为了逃避逆雨，为了逃避宿命，我们必须进入仙境！正是这一目标将我们团结在一起！苍神慈悲，她让神女传达旨意，又让红王成为我们的领袖，神女无所不知，而红王永生不死，这都是苍神的庇佑，只要追随他们，我们也必将受神恩宠！”

神女。红王。神女。红王。辰虞听到人们反复呼喊这两个名字。神女。神女。神明之女。红王。红王。末世之王。

辰虞被喊声震得头晕目眩，在白海的深处居然有这么多的邪教信徒，这种事放在三天前，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虽然料到会有其他跟着广播寻觅而来的部族，但不管他们来自何方，至少应该是一群信奉科学的人。但眼前这些人，掌握着那么多末世前的技术，有油有电有车，还有成规模的粮食基地，却任凭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煽动。

“在上一次恶星噬人时，有几个最英勇、最得苍神钟爱的勇士，奋不顾身守护我们的燃料库和发电机，直到红王将邪恶的星辰驱走。虽然有人失去了性命，但此刻他们已经在苍神左右享福了，而幸存的勇士，将要接受神女与红王的嘉奖。”

祭司朝后面招手，很快便有五个人走上来，依次跪在红王与神女面前，每跪一人，祭司便大声宣布他的名字和职位所属，最后一个人还拄着拐杖，好像是负伤未愈。

拄拐杖的人下跪时趔趄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神女立刻伸手去扶他，但那纤细的身形根本不可能扶得住，别说祭司和底下的人群，就连辰虞都紧张了一瞬，然而红王动作极快，先一步将此人稳稳扶住。

对受赏者的失态，红王没有不满，反而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就见到那人改为单膝下跪。

祭司上前，将一把小刀呈给红王。红王拿起刀，另一只手牵起神女的手，然后用刀刃在她的手指上划过。

血，滴落到五个人的晶角上。

应该是预先做了打磨，五个人的晶角上都有环状凹槽，神女的血一滴到上面就马上沿着凹槽流成一个圆圈。辰虞这下总算明白那些人晶角上的红环是什么含义了，那是恩赐，是荣耀，是功勋。

这简短却又庄重的仪式完成后，五人站起来，转身朝着下方的众人怒吼，人群立刻报以呼喊，连还没大人裤腰带高的小孩子都激动得上蹿下跳。

祭司几度招手，好不容易才稍微平息了一点场面。

“有功之人，红王必予重赏，这五名勇士今晚就能得到新的女人，还有新的职阶，在抵达仙境之后，他们还要获得加倍的奖励，但有罪之人，红王也必予裁决，现在，让罪人接受审判。”

五个人离开了，旋即有三个手被绑缚在身后的人被押了上来，他们跪在红王和神女面前，但头低得像压着千斤的秤砣。和刚才宣告受赏者的身份一样，祭司也把这三名罪人的身份逐一说明。

“恶星来袭时，这三人正是值班当守，但是他们被星星的歌声吓破了胆，居然抛下同伴和责任躲了起来，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胆！这等丑态，如果被苍神看见，该给我们招致何等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