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飞来横祸(1 / 2)大裳茶首页

入夜。风很硬,带着又寒又咸的潮湿,让人感觉天气冷得出奇。丁永一的双耳冻得通红,五官似乎冻结了,步子也变得僵硬。

大氅裹在松谷敬一的身上。丁永一背着孩子,停了一下,腾出手捂了一下冻得生痛的耳朵,之后继续往前走。他一只手背过去托住孩子的屁股,另一手无意之中轻拉松谷敬一的小手。轻触之下,丁永一心中一动。这孩子在仁善堂当杂役,并不是体力活,虎口怎会长满老茧?这种茧是由于手握兵器的位置和力度导致的,是练习刀、剑等兵器的必然结果,也证明了一种磨练和坚持。探指再去细摸,松谷敬一却轻轻握拳避开。

丁永一心头剧震,这个日本孩子一直都是清醒的!难道刚才在仁善堂被吓呆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丁永一只当毫无察觉。他和章老先生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轮换,二人背着松谷敬一向台东镇走去。

东镇路是一条土路,是由大鲍岛回家的必经之路。台东镇越来越近,路边由近及远,站着几盏稀疏的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映着铺天盖地的细碎雪花。四野空旷。

丁周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见人进院,来不及细问,赶紧上前,把敬一接了过去。很多人都说小孩子喜欢面善的人,丁周氏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孩子缘。邻居家的孩子哭闹,她接过来逗那孩子,抱在怀里的孩子绝对破涕为笑。

一碗热汤面下肚之后,小敬一的精神好了许多。丁周氏在厨房烧好热水,让敬一坐在木桶里,泡了个热水澡。之后找来了孙儿国毓的衣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换上。松谷敬一显得不再紧张,说话也开始有问有答。

丁永一站在院里,始终留意着屋里的动静。他与亲家说起在松谷敬一的手上发现老茧的事。再将当年把小林雅刀救回台东镇时,也在手上发现勤习刀剑的老茧联系起来,丁永一断定,这两个日本人决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章老先生却觉得是亲家多虑了。章老先生叼着烟袋说,眼下世道乱,小林雅刀与松谷敬一又在异国他乡,习武防身,也是情理之中。

送走章老先生,丁永一独自来到书房。

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山东巡抚的消息,等小林雅刀的消息,等孙儿的消息……这种感觉,与其说像待宰的羔羊,不如说像是在等死。此时的丁永一,心中没有恐惧。坦然之中,带着许多哀愁。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又是整整一夜没睡。

第二天,无事可做,丁永一却不想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他开始着手整理书房。

书架清空,所有藏书取下,平铺在地面上,之后分门别类,重新上架。松谷敬一也早早地起了,看到丁永一走来走去搬动书籍,他不声不响地上前来帮忙。松谷敬一搬起沉重的书籍,举过头顶上架,毫不费力。丁永一有意试探,故意失手掉落器物,松谷敬一身手敏捷地接住。丁永一嘴上夸赞,心中疑虑又深,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丁周氏进去送茶水,见丁永一神色如常,平和地与松谷敬一聊天,多是与国毓和招娣到仁善堂玩耍的话题有关。丁永一虽然面带倦容,但精神很好。丁永一为新任大裳茶腾出了主书橱,将自己经常阅读的书籍全部撤了下来,从中精心挑选了部分书籍,特意放在孙儿国毓伸手可及的一片区域。他让松谷敬一站过来试了试,两个孩子的身高差不多,视线恰好平视那里。

几天时间,书房变得焕然一新。

归整书房接近尾声之时,丁永一开始按日期整理订阅的德文旧报。《青岛官报》是德国在青岛创办的官方周刊,第一版上半部分是通栏横排的德文和中文报名,嵌以醒目的德国鹰徽。每周一期。报文大多为德文,只有“晓谕”华人的布告、通知、告白等才会用德文与中文对照。

旧报中掉出一张纸来,飘忽地落到地上。宣纸光洁如玉,墨色如漆。丁永一见“鸿渐”二字,赶紧放下手中的报纸将字拾起。

多年前的那天,瞬间翻涌在眼前。德国侵占青岛那天,国毓出生,丁永一既悲且喜,为孙儿取此为字。多年已过,孙儿已长大。有一次见国毓拿此字临摹,之后就再没见过。丁永一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酸痛的腰背,另一只手将字举在眼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心中百感交集,轻声吟道:“三尺微命雪中烟,经纶故纸寿千年……”。就在这时,听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丁周氏正坐在老二媳妇的房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她丢下手上的活计,小跑着从厢房出来。得知山东巡抚已离开青岛,她又惊又喜,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再次确认道:“走啦?真的走啦?巡抚大人现在是正要走,还是已经离开青岛了?”

小国毓见爷爷从书房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咦……敬一!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孩子!”丁周氏两天不见孙儿,本就想念得狠,心里又挂着事,哪肯让小国毓从身边溜走。她伸手把心头肉提到身边,半蹲下身子,急道:“快跟奶奶说说!巡抚到底走了没?你三爹呢?怎不见他回?这几天你们住哪儿?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昨晚还飘着清雪,冷不冷?饿着了没……”

小国毓抿着嘴笑,“奶奶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他勾着奶奶的脖子,亲昵地依了过去。丁周氏没日没夜地惦记着几个孩子,生怕挨饿受冻遭了委屈。见宝贝心尖子不答,顿时生气了:“饿坏了吧?等你三爹回来,奶奶让他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话音未落,却见招娣回手伸向腰间,从布口袋里拎出大大的一条烤兔子腿来,横在嘴边,狠狠地撕下一条。招娣一边大嚼,一边含糊地笑着嚷道:“奶奶怎么地不抱我?您孙媳妇倒是饿坏了,站也站不住了呢!晕了,头好晕!”说完,招娣身子一软,向奶奶另一个肩膀倒了下去。

丁周氏见那烤兔腿,知道没亏了嘴。她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地双双接住,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奶奶尽可以放心!”小国毓不留痕迹地避开招娣,笑道:“这几天,我已多次见到过周大人了,随行官员我也见过,此行根本不关咱家的事。周大人现在已启回程!如此看来,爷爷无事,咱丁家亦无事!”

丁周氏这才长吁一口气。她现在觉得,世间最美好的词,莫过于“虚惊一场”。

“这么说是咱们自己吓自己喽!菩萨显灵!祖宗保佑!”丁周氏双手合十,恩谢神灵先祖。她喜不自胜,大声吩咐道:“念娣,快去告诉你二娘……”

“娘,已经听到了呢!”章禹莲抱着女儿,笑着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丁周氏拾起衣角,拭去眼角激动的泪花,高兴得几乎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去后院告诉你们的大娘……这几天,担惊受怕的,她也吓坏了!”

国毓应了一声,上前扯着敬一,招娣跟在后面。三个孩子欢快地向后院跑去。

丁周氏看到书房门口的丁永一,立刻沉下脸来。丁周氏径直奔着丁永一去了,她到了丁永一身前,却一言不发,目光尽是怒意,再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进了书房。丁永一有些莫名其妙,看了老二媳妇一眼,也回身跟了进去。

章禹莲最了解婆婆的心思,抿嘴暗笑。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帮念娣抬起竹篓,把丁廷武捎回家的山味野物送进厨房。

后院,言学梅正在打瞌睡,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朦胧中误以为是官兵来了,被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急忙躲到了柜子里。听声音是孩子们进屋,想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招娣寻不人,有些奇怪,“大娘呢?怎不在屋?”。小国毓观察仔细,发现夹在柜门间的衣角。他悄悄地指了指,孩子们险些笑出声来。招娣故意道:“难道吓得躲起来了?”说完,就要上前去扯。小国毓拦住招娣,他示意敬一出去,自己也退到屋门,忍着笑大声道:“大娘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会惧怕几个官兵?又去斐迭里大街消遣了吧!”

言学梅被堵在在柜中,听了帮她保留颜面的话,心里暗自高兴。

招娣撇撇嘴,满脸不屑地扫了柜子一眼,但小国毓如此说了,也不好拆穿,便跟着去了。小国毓出屋,挽起袖子,又去提丁廷武的石担子。石担子纹丝不动。见松谷敬一跃跃欲试的样子,国毓让到一边。松谷敬一上前,双手握稳,挺直下背,他脸憋得通红,石担子也只是晃了一下。

书房里,丁周氏取出那封火漆封缄,重重地拍在那沓刚刚整理好的德文报纸上。

丁永一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好消息传来,虽然心中一宽,但他的神情也始终是淡淡地。压在心头千钧巨石已去,丁家命悬一发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但是,此劫就这么过去了,还是仅仅躲过一时,现在还说不好。

眼前丁永一不见喜怒、水波不兴的样子,更让丁周氏生气。

自从丁永一将丁家掌事之位传给小国毓,丁周氏得知他已安排后事那时起,就寝食难安。丁周氏急需和他谈谈,有时都快耐不住了。丁永一若不在,她便是家里的主心骨,虽然现在小国毓是大裳茶,但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她白天前后院地忙活,厨房里切菜时想的都是举家逃难,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敢悄悄地暗自准备。在媳妇和孩子们面前,她必须表现出镇定坚强,她也做到了。可是,在面对丁永一时,丁周氏却几乎无法自恃。家逢剧变,她生怕自己的安排行有什么疏漏,极盼与丁永一交换意见,得到他的忠告。若廷武救不出人,怎么办?若逃难的路上,丢了哪个怎么办?丁周氏也不想自己吓唬自己。她连家破人亡之后,自己孑然一身,去京城给丁永一收尸都想到了。

她气哼哼地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话果真不假!”

“……”丁永一还是一言未发,连句“何出此言”的茬儿都没接,只是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丁周氏气极了,拾起信,走上前去,用力拍在丁永一的胸前。她劈头盖脸地道:“你还真是想得开!留下一封书信,省心落易地去了!我倒好,眼前一大家子人,心里三宫六院的琐碎!和你过了大半辈子,也没看出你居然怀着各顾各的心思!”

“这叫什么话!”丁永一失笑,这才恍然大悟。他略带歉然,道:“事发突然,留封书信未雨筹谋,总好过临渴掘井!”

“若不是孙儿是个警醒的,我倒要知道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丁周氏还想说些更为解气的话来。可是,丁永一低微的一声叹息,就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怒火消弥为无形。他轻轻拉起丁周氏的手,带着死里逃生的复杂情感看着她。丁周氏万千埋怨,化成了同样的一声叹息,那声音轻如薄雾。

她抬头看着丁永一依然沉郁的双眼,连生气都装不下去了。她转而笑道:“平白的来个巡抚,差点被你们爷几个吓丢了魂儿!好在孙儿主意大,若是换老二那性子的掌事,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丁周氏原原本本地将背着丁永一之事,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细细讲了一遍。丁永一听到小国毓以丁家掌事大裳茶的身份,令丁廷武将自己绑了送出关外时,瞪大了眼问:“国毓真是这么说的?”

丁周氏感怀不已,连连点头。没想到,丁永一却仰头长笑起来。

“孙儿不拘不惧!好,甚好!”丁永一一点也不气恼,反而从心里高兴,“我最为担心的,便是仓促之中定下新掌事,扛不起事儿来。孙儿如此有主意,我便是真不在了,亦可放心!”

“又胡言乱语些什么!”丁周氏嗔道:“就应绑了丢出关外去,我也乐得清静!”说完,丁周氏自己都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章老先生心情畅快的声音。

“老茶梗子,看看谁来了!”

夫妇二人闻声,从书房出来。小林雅刀见到丁永一,放下提在手中的东西,紧走几步向前,纳头便跪。

“多谢大裳茶、章老先生做保……”丁永一见状,抢前一步去扶。小林雅刀抬起头,已是双目含泪。他颤声道:“恩人两次救小林雅刀的性命,此生何以为报……”

夫妇二人将他拉起。小林雅刀又招呼松谷敬一,让他按中国人的礼节,跪谢恩人。丁家与小林雅刀,双方均是刚刚逃过一劫,相互道喜,不胜唏嘘。将人让至客厅,落座上茶。

丁永一自那晚离开仁善堂,心中疑虑层层加深。他绝口不提间谍地图之事,更不问被德军抓走的原因,只是不住地道:“无事便好!幸事,幸事!”小林雅刀听“幸事”二字,神色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怃然感慨,道:“小林来到胶澳,遇丁、章两家,才是幸事。当年救命之恩,今日作保之义……若无此幸遇,只怕此生,再也回不了日本,去见家乡的亲人啦。”

虽然丁家已经安然无事,可是丁周氏觉得自己更能体会这个外乡人此时的心情。她不自禁的升起同情之心,一边劝慰客人,一边倒茶,并端上佐茶随食。小林雅刀见了,拭泪起身,提来伴手打开。酱腊食材之外,多是特意给孩子们准备的小食。在外面玩耍的几个孩子,听到招呼,像风一样冲进屋子。丁周氏给孩子们支起小桌,将各样小食装盘,分桌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