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总督府计划拆除天后宫的背后(2 / 2)大裳茶首页

此言一出,丁永一即刻心生悔意。丁国毓自幼脾气就异常倔强,丁永一也时常耳提面命地教训,如此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绝为罕有。丁国毓留在家中,本是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激起了脾气不管不顾地径自出门去了,反倒不好办了。

“……”

这时,只见小国毓缓缓转过身来。他听闻爷爷“怎么做大裳茶”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感觉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紧接着似乎有一阵战栗。的确,此番差点铸成大错,丁国毓心想。

“大裳茶应该怎么做?”

丁永一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了想道:“大裳茶是一家之掌事。掌事,无非谋事、谋人、谋局。处事无非人心,谋局无非人性。无论谋事,还是谋人,或是谋局,必须见部分亦观全局,既见当下又观长远,既见利益又得人性人心。”

“掌事!”丁国毓双眼熠熠生辉。

“大裳茶行事,需审时度势!身为掌事,不能依自己的情绪和脾气行事,有些事就该适可而止,不然会令全家陷险境难以自拔!遇事怎么做,与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同样重要!你明白吗?”

丁国毓干干脆脆地回了三个字:“不明白!”

丁永一有些恼了,“你!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懂?我看你是不想懂!承家立业就是入世,入世最重要的是自知!老话说得好,‘刀钝马瘦,不与人斗’!咱们丁家在青岛村住时,在行街上便无商号。搬来台东镇,也是不过是一户普通平头百姓。你一黄口小儿,怎么去与人斗?爷爷再教你一句老话儿,‘海太深,浪太大,没有实力少说话’!洋人有枪有炮,可不是你爷爷你奶奶,事事都要宠着你顺着你……”

丁周氏见丁永一拍着桌子越说越气,她赶紧上前安抚道:“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会听么?”有些话一直压在丁永一的心头,他嗓门再度提高,怒道:“若不好好教训一顿,只怕迟早要吃大亏……”

屋里的人都吓坏了。她们都知道小国毓的性子,生怕祖孙二人天雷地火地吵起来。

“爷爷教训得对!”丁国毓却出人意料地对奶奶说。他不仅没怒气冲冲地走了,也没有发脾气,反而给丁永一斟了茶,请爷爷坐下,道:“爹不管我了,吴家村张先生的学堂也去不成了!爷爷是老裳茶,今儿也算是给孙儿上了一课!若爷爷是大裳茶,会如何呢?”

这小嘎古蛋儿怎么突然转了性?丁永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甚至仔细盯着孙儿的眼睛,想要分辨出是虚心求教,还是有意嘲讽反击。难道,这是大裳茶在将老裳茶的军?其言下之意……老裳茶若今日无保全天后宫之良策,日后在大裳茶面前就得乖乖地闭嘴?丁永一缓缓坐下,长久地盯着小国毓的双眼,分析着眉间、脸上、嘴角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然而,他失望了。小国毓面色异常平静,眼中带着桀骜和期待。这种桀骜的眼神,是丁永一极为熟悉的,它与三子丁廷武极为相似。在丁国毓的眼神中除了期待,有思索、锐利,也有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丁永一突然发现,自己竟无法揣测一个孩子的心思。

丁永一不禁怔住了,半晌方道:“贸然前往,峻切直行,只怕不妥!保天后宫,没有错!但是,孙儿此去有多大的把握呢?话分怎么说,事分怎么做!每一个青岛人都不希望天后宫被拆毁。你的最终目的只有一字,就是‘保’!目标明确之后,怎么保,谁来保,还重要吗?这回懂了?”

小国毓仔细听着,反复思量着,眉头确越皱越紧。“爷爷的每一个字,孙儿都听明白了,却又不太懂!爷爷明明白白地说了许多,没说的却似乎更多!”

“孺子可教!这便是听懂了的!”丁永一呵呵地笑了,“爷爷问你,现如今青岛的头面人物都有谁?”

“若说头面人物……”丁国毓想了想,回答说:“德国胶澳督署设立专办中华事宜辅政司,成立了参事会,有海军参谋长、军政长官、民政长官和四名华人代表。这四名华人代表,皆系商界首脑。他们是瑞泰协经理胡存约、周锐记经理周宝山、成通木行经理朱杰、大成栈经理古成章。爷爷的意思,若由他们出面,才有可能保全天后宫?”

丁永一意味深长地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未至终了,无人能预料!爷爷只是认为,此事若由青岛商界首脑出面周旋,胜算会更大一些。除此几人之外,像黄县人傅炳昭善于经营、通晓德语,专为德国洋行采购棉纱土产,推销五金洋货,像包幼卿、周宝山、成兰圃等人,都可以代表同业参预市政。爷爷再问你,在这些人之中,谁最不希望天后宫被拆除?”

“最不希望……”小国毓想了想,“天后宫位于青岛口胡家庄。听老人说,是胡家善士捐地,修建了天后宫。历代庙董,均由胡家庄胡氏族长担任。最不希望天后宫被拆除的,应该便是胡氏后人胡经理胡存约吧。”

丁永一点了点头,泰然道:“既然知道,那你现在去总督府,还是去瑞泰协?”

依爷爷之见,一个黄口小儿去总督府理辩,是没什么作用的。那么,一个黄口小儿去请青岛的商界首脑出面,只怕也没这个面子。爷爷的意思是?小国毓略微一想,突然大笑起来。

“爷爷好生厉害!那次我和招娣下海,本想回家瞒着,三言两语就被爷爷套出实话。这次刚刚教孙儿一个乖,回手便掏了个坑!不过还好,孙儿虽然愚莽,却还不算太笨!上次爷爷只字未提,却让孙儿记住了一句话。这次爷爷也是只字未提,却让孙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上次?什么话?爷爷倒是不记得了!”丁永一笑问。

“不摸潮流莫下水!”

丁永一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那这次呢?”

丁国毓笑,他避而不答,“刚才爷爷是想问孙儿是否还要出门吧!”

正说着,言学梅刚起,从后院过来。她听见屋里聊得热闹,又传来小国毓阵阵笑声,便带着好奇来书房瞧瞧。给大娘问安后,丁国毓让言学梅到奶奶那里支点儿钱,去天后宫上香。

言学梅更奇怪了,她问:“这不年不节的,上什么香啊?”

“现在不去,只怕以后去不成了!”丁国毓说了前因后果,叹惋道:“天后宫是青岛人的根,马上就要拆除了!有劳大娘,买些祈福带、香烛,为全家祈福。”

详细听了原委,言学梅暗自高兴来得正是时候,得了有银子花又轻松的如此美差。她赶紧向丁周氏要了银子,早饭也不肯在家吃,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从书房出来,吃过早饭,丁国毓不再提天后宫的事,他去后院回自己的屋练琴。

看他意态闲闲的样子,招娣哼了一声说道:“被爷爷骂了一顿,便缩了回去!天后宫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么?”

念娣声如莺啭,轻笑道:“方才是谁说玉皇大帝的太微玉清宫被拆了,也都不管的?炉膛里刚刚撤了火,你却又要往里捅柴!非把那个勾出门去,吃了大亏才肯罢休?”

招娣被姐姐没头没脑的训斥,如堕五里雾中。忙道:“我?没干什么啊!我今早起来就没进厨房,捅哪门子柴?我是问天后宫就这么算了?眼看着天后宫被洋人拆也不管了……唔……”

话未说完,便被念娣掰了面鱼堵住了嘴巴。

见她伸手拔了下来,还要再嚷嚷,念娣只好小声提点妹妹道:“奶奶若有话,会直接了当地告诉你!国毓和爷爷,二人像极了。听他们说话,要听说了些什么,更要听他们没说什么!”

招娣奇道:“没说什么,怎么听?”

念娣为之一哽,也发出了“唔”地一声。她摇了摇头,怕妹妹继续夹缠不休地追问,只好解释,“爷爷说了,大裳茶是一家之掌事。掌事,无非谋事、谋人、谋局。爷爷并未明说‘做事’便是‘做势’,国毓懂了,你却不懂!做势,就是取人心。民心向悖,才是保天后宫之关键。”

“这个我倒是懂的,人心齐,泰山移!可是咱们窝在家里,哪来的人心?”

念娣听了一笑,不再言语。刚才她站在一边留心听着,爷爷处处机锋,表面是教训,暗地里藏着试探与考验。小国毓在爷爷面前,反应明锐,回话机警犀利。小国毓请大娘去天后宫为全家祈福,本来念娣也不懂,但她看到爷爷嘴角边泛起丝丝笑意,这才恍然大悟。祖孙二人在书房之中心计相斗,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处处玄机。爷爷试出孙儿小小年纪,对青岛商界和时政颇为了解,眼中流露出许多满意的神色。孙儿对爷爷遇事精明老练,心生敬意。

这些如何向妹妹解释?

招娣摇着姐姐的胳膊不断追问。念娣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浅浅道破,“依大娘的性子,得了银子出门这一逛,总要与所遇之人聊点什么。德国总督府下令拆除天后宫,这消息肯定不只我们知道。大家口耳相传,只需几日,成百上千人都知道德国人要拆天后宫了!生活在青岛的中国人,特别是海员、渔民,一定会以死抗争,因为天后妈祖娘娘是渔民的保护神,拆除了天后宫,就等于让本地靠海谋生的居民失去了庇护和安全感。”

果然,天后宫即将被拆除的消息,迅速四散传开,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1897年德国占领胶州湾后,非常重视青岛的城市建设,试图把青岛打造成德国在远东的样板殖民地。于是,征地拆村,大兴土木。前海沿儿许多村庄被夷为平地,房屋、店铺、土地都化为乌有,坟墓迁移平毁,村民离居流散四方。

然而,让胶澳总督府没有想到的是,德国人眼中的中国破庙,却是无数中国人祖祖辈辈寄托信仰的神圣殿宇。

青岛天后宫始建于明成化年间,正殿内供天后,东、西两配殿供龙王和财神。青岛口开辟为海上贸易港口后,渔业海运日盛。天后宫不仅是青岛商民祈求保佑顺利和安全的祭祀宫庙,也是乡绅的议事之所。每年正月,青岛人群集天后宫庙会,焚香许愿祝祷,奉戏耍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年复一年,代代如此。

听闻德国人欲拆除天后宫,青岛商民群情激昂。青岛口为水陆码头,渔业、货运多依赖帆船,天后圣母护佑帆船出海平安,是渔商的共同信仰。胡存约拍案而起,傅炳昭义愤填胸,他们招集青岛口商人商议对策。随后,青岛商家和居民代表与胶澳总督府进行了交涉。

青岛商人代表向德国总督府据理陈辞:“天后宫乃青岛乡民祈求平安、保佑航运顺达之处,强拆必将引起民愤,恐将影响青岛治安甚至商业繁荣。”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敢强行拆除天后宫,众怒之下,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德国总督不得不给出一个折中方案,在青岛前海沿威廉皇帝大街拨出一块土地,促令天后宫尽快迁移。青岛商民依理力争,天后宫建自明代,历史悠久,异地迁移,绝非易事,一需集巨资,二需时日细细筹谋,方可施行。

丁永一和丁国毓祖孙二人,与每一个青岛人一样,都密切关注着天后宫事态的进展。

在念娣看来,此事却有了别样的意味。

天后宫之事,本是发生在丁家之外的一件青岛大事,却成了老裳茶与大裳茶代际交替的练兵场。那天在书房里,祖孙双方言语之间,互有攻防,于遇事应对中各显谋略。尤其爷爷每一句话,背后都似有深意。

念娣不得不把上巳节之后发生的许多事联系起来,愈琢磨,愈觉胆战心惊。

台东镇丁家院墙之外,由于中国人的强烈抗议,德国人未敢贸然强行拆除天后宫。他们担心游行示威、罢工罢市,甚至像在山东内地强行铺设铁路一样,在当地引发更激烈的对抗甚至流血冲突。胶澳总督府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采取了一种有意拖延的策略。青岛的华人参议们,非常清楚天后宫迁移的后果,每次德国当局催促拆除或搬迁,中国人也采取了“议而不决”的“拖字诀”策略。天后宫拆除迁移之事,似乎有淡化的趋势。

而在丁家大门之内,两代掌事之间的“争斗”,已经开始。这种争斗一旦开始,便会持续下去,绝不会像天后宫之事那样不了了之。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小国毓的逐渐长大,老裳茶一定会不断试炼新任大裳茶。以小国毓桀骜不驯的性格,绝不会按步就班,任由爷爷摆布。若爷爷不能降服孙儿,定然不会把这个家交付出去。若新任大裳茶不能“击败”老裳茶,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掌事罢了,丁国毓又岂能甘心?

念娣感觉到一种暗流在涌动,就像风吹小波浪汇集成的浪涌,只要遇到礁石岸壁,就会因为突然的强力撞袭而卷起巨大猛浪。她断定在台东镇丁家,爆发比中德之间更为剧烈的摩擦和冲突,只是时间问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