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都快忘了,他还有一个名字。
这字眼太过久远,久远到突然出现,便能将他凝聚的心神骤然撞散。
他的笑容全部褪去,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直直地盯着萧江沅,眸波几番流转,似恨似怨。可他还是翻身下马,走到萧江沅面前。
“还记得初见之时,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么?”李辅国早就比萧江沅长得更高了。此时他垂下眸,便能看到萧江沅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有碎发在萧江沅雪白的颈侧随风而舞,他想伸手去帮她捋捋,却终究没有抬起手来。
“你是断然不会记得的,因为那对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我记得你介绍了他的身份,让我向他行礼。”李辅国讽然轻笑,“如今你终于又唤起我的名字,却是让我为他牵马。”
“堂堂太上皇的马,牵便牵了,就算我如今位极人臣,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奴婢不是?”李辅国说着转过身,与萧江沅一同牵起了缰绳,开始往太极宫里行进,“你不必如此担心,前头便没什么了,今日为的,本就只是迁宫而已。”
至于方才的架势,不过是他故意摆出来,吓吓李隆基的罢了。他就是想看到李隆基从高处跌落之后的惨状,憔悴也好,狼狈也罢,只要不是从前的那些讨厌样子,他都乐见。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李隆基也会向他下跪,捧着他的靴履,低入尘埃地恳求他。
李隆基说得对,没有新皇的默许,他不敢太过分,毕竟今日权势得来不易,他还想长长久久地享受下去。
可惜的是,新皇不仅默许,其内心深处恐怕还希望见到,李隆基被他折辱,就像新皇昔年被李林甫死死压制一般。
李辅国看得很清楚,新皇对李隆基的恨意一点也不比他的少,还更悠长更深刻,似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如今的李隆基对他来说,不过一只微末蝼蚁,生死荣辱都在他股掌之间。他曾几何时无比盼望有这一日,可这一日真的来了,一时的欢喜和痛快过去之后,他却只剩下空虚和茫然。
他把萧江沅、李隆基和陈玄礼都关进了神龙殿,随行的老兵则直接带出宫去遣散。神龙殿四周的宫墙和宫门都被他派人严防死守,不容他们踏出神龙殿宫墙一步。
宫门缓缓关上。熟悉的紫衣背影逐渐隐在宫门后,李辅国静默地望着,终是什么都没说。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你这阉奴好生厉害!”
李辅国转头一看,竟是太子与和政公主,在王承恩的带领之下赶了过来,方才的话便是出自和政公主之口。
新皇不比李隆基猜忌儿女,对于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和三女和政公主最为信任疼爱,李辅国虽位高权重,但还没到肆意猖狂百无禁忌的时候。他恭谨地向太子与和政公主行了礼:“不敢当公主夸赞,只是竭诚尽忠,办好圣人交待的事罢了。此刻上皇已然迁宫,奴婢也要尽早返回大明宫,向圣人复命了,告退。”
“且慢。”和政公主不吃这一套,“阿耶让你为祖父迁宫,可没让你出兵软禁。”
“奴婢怎敢软禁上皇?这都是为了保护上皇不被外人所扰,免得上皇一时糊涂,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碍大唐安稳。听闻公主通达明理,又是圣人最贴心的女儿,想来圣人的心意,公主定能领会。”
“你的意思是,这是阿耶的……”
“三娘。”沉默已久的太子忽然开口。
和政公主与太子乃同母兄妹,兄长又是太子,故而一听他开口,她便立即缄口,稍退了半步。
太子温然而笑,虽客气却看不出真实的喜怒:“护送祖父迁宫一事,本该是我等子孙出力,今日辛苦李开府了。”
“不敢当。”
“太极宫这么大,各个宫门也有守将,若是为了保护祖父,何必局限于神龙殿一处?”
“殿下有所不知。大部分宦官宫人都在大明宫,太极宫只留了数十人负责日常打扫,上皇年事已高,若是任他在整个太极宫里来去自如,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奴婢等顾之不及,后果实在担待不起。”
“那若是从大明宫里抽调些人手过来呢?”
“大明宫里人手尚且不足,兴庆宫里那些宫人宦官都是要带回去的。况且上皇晚年颇喜清静,身边又有人侍奉,想来也不喜欢太多不相干的人在。”
“李开府指的不会是萧开府吧?若我没有记错,她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需要人照料。”
“殿下放心,照料上皇等人日常起居之人,奴婢还是安排好了的。”
“李开府行事周到,难怪阿耶器重。只是我仍有些担心,不如把宫门打开,再放个人进去。”
李辅国看了一眼太子身旁的王承恩,没有应声。
太子继续道:“阿耶这是要奉养祖父,日后我等子孙还会常来尽孝,这宫门一直关着,恐不大好。姑母们若是见到了,只怕要伤心流泪,寻阿耶哭诉,若是我那个姑祖母,大闹紫宸殿也说不准。这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阿耶?李开府可莫要一时糊涂,辜负了阿耶的一片孝心啊。”
“殿下所言甚是。”李辅国只稍稍一想,便命人将宫门打开,把王承恩放了进去。
待李辅国告退之后,和政公主奇道:“阿兄怎的对他那么客气?”
太子朝宫门郑重一礼,转身便走。他凝视着李辅国的背影,低声道:“他如今的权力,可比昔年萧开府最盛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来……我或许有用得到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