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湘东王宫。
细细密密的朦胧雨丝,湿润了池塘边满挤的如丝芳草,驱赶着柳枝间遍绕的啁噍燕雀。触目所及,无处不树影成烟,红英欲坠,若单论风光,竟比荆州更有缠绵韵致。
铮铮几声琵琶响动溢出殿阁,不禁顿住了鲍泉迈步欲入的脚步。
殿内弹琵琶的人却抬起头,微露笑意,“润岳,愣着做什么?”
鲍泉这才缓步进殿,拱手道,“殿下不是说有要事相商?怎么竟有兴致弹琵琶?”
萧绎把琵琶递给他,指了指背面的精巧篆字,“这就是要事。”
“嗯?”
鲍泉定睛看时,却见是以老红木为背,蚕丝为弦,描花镂金,品相上乘的一把好琵琶。可惜因为年头久远的缘故,已然泛出陈旧颜色。
萧绎指给他看的篆字,正题云齐竟陵世子。
鲍泉不由轻叹,“竟是前齐世祖武皇帝的旧物,人往物存,真可叹也。”
又奉还给萧绎,因问道,“殿下是从何处寻得?”
萧绎只转头示意案上的一封书信,仍旧对那旧琵琶爱不释手。
鲍泉上前拿起书信看时,却见一篇琵琶赋,写的甚为感时伤怀,“八音九奏,三才两仪木出东山,弦归南溟。虬龙无亦拟态,飞鸿何得远声翻腕逸响金殿,回音寥落丹墀。从曲折辗转于末世,何染尘调愁于流离。四弦振悲,激扬哀舛清商抚怆,沉结郁腑。庙堂孤落,星移斗转竟陵征寒,物存人非。”
此赋虽无有十分文采,却颇得几番奇致,一看就并非出自萧绎手笔。其上落款,果然写着鄱阳王范。
“鄱阳王向来爱奇玩古,得此琵琶,正在情理之中。此赋奇则奇矣,悲却过甚。。。唉。。。”鲍泉叹赏过一回,不禁又猛然转醒般问道,“殿下所指要事,就是鄱阳王?”
萧绎抚着微颤的丝弦,缓缓点头。
鲍泉瞬间抬起眼帘,若有所悟,“鄱阳王向来亲近殿下,而与庐陵王不睦,如今二王都督的州府又互相临近。。。若是能有人,散布些什么消息就好了。”
萧绎补充道,“千万隐秘。”
“是。”
鲍泉正待周全谋划,却听萧绎忽然又道,“万物知春时,不宜谈俗务,待我抚一曲阳春为景。”
侧头望去,窗外烟雨愁云竟已消散,惟余暖而轻的阳光洒照亭台,果真一幅阳春清境。
鲍泉先是奇道,“哦?琵琶也能做琴曲?”
“世事且能更易,何况小小谱调?”
鲍泉恍然点头,“下官洗耳恭听。”
铮铮淙淙,啼莺鸣涧,不知是从丝弦,抑或山水流出,缭绕满金殿。
杂糅的琴韵在欣欣向荣的琵琶曲调里酌添了漫逸,若非仔细去听,竟似某位山中隐士,出尘不染。
荆州。
纷纷扬扬的春花裹在春风里,拂过街面上来往的行人,叫卖的商贩,玩耍的幼童,一如过往每个春日的景象。
“莫匆匆,且宽公,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
三五身着旧布衣的垂髫儿拉着手,边跳边用稚嫩的嗓音唱着新近流传于市井的歌谣,自得其乐。
歌声飘进路边的茶摊里,顿时引得百姓议论纷纷。
“什么草覆车边?难道是个范字?”
“那你可说对了,这草头下边,一个车,一个,可不就是范字?”
“朝廷里有从范字的人物?我怎么想不起来?”
“嘿!就是鄱阳王萧范啊!”
“别小看这童谣,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鄱阳王现在是五州都督,镇北将军,雍州刺史。。。不光这一大串名号,在地方上又受拥戴,而且手握重兵。一旦改朝换代,说不定真能当上天子啊。”
“哟,这鄱阳王是皇帝的哪个儿子?怎么没听说过?”
“他哪是皇帝的儿子?他是鄱阳忠烈王的儿子,皇帝的亲侄儿。”
“嗨,侄儿哪能继位?”
“这你就不懂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就像汉昭帝传位给汉宣帝,汉成帝传位给汉哀帝,不正是一个侄孙,一个侄儿吗?”
“可昭帝成帝是因为无子,当今至尊却有好几个儿子。。。”
“还说儿子呢,恐怕斗到最后,一个都留不下。你们想,咱荆州为啥把刺史换成了庐陵王?听说就是因为兄弟阋墙,湘东王斗败了。。。”
“听说还有个临贺王萧正德,是至尊和德皇后的继子,虽非亲生,名义上到底算嫡出。要传给侄儿,也该是这个侄儿。。。”
“说起德皇后,还有一宗秘闻。”
“快说快说。”
“当初不是说德皇后是病死的吗?可后来有从兰陵来的旧宫人,说德皇后是被人推到井里害死的。”
“真的假的?高平郗氏那样显赫,谁敢害他们的女儿?”
“谁敢?至尊呐。虽然当时还不是至尊,可也想要儿子。德皇后生不出儿子,偏又不许纳妾,至尊就把她给害死了。”
“这心也太狠了。”
“心不狠能当皇帝?”
“我看至尊现在天天诵经念佛,就是怕将来下地狱啊。。。”
“嘘!快住声,有兵马来了!”
“快走快走。”
听见官府兵马,茶摊里说闲话的人顿时付钱敛衣,瞬间作鸟兽散。
踏踏的马蹄停在闹市路边,一队内着锦衣,外披铠甲的兵将哗啦啦下来,惊得百姓们不知所措,都直往后缩。
为首的军士看向正贴着墙边想溜的几个孩子,猛地把手一挥,“都给我抓起来!”
幼童们见状拔腿就跑,可如何能跑过四面围堵的精兵?不消片刻,便整整齐齐,一个不落的被捉住。
领队不管他们是哭是嚎,立刻喝道,“带走!”
众兵翻身上马,几个幼童也被拎至马背,随军颠簸而去。
“啊!我的儿!”“我的儿!”
闻讯匆匆而来的妇人们望着马蹄落下的尘烟,不由抱作一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