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深秋枯落的枝头光秃而寂寥,被风吹得一摇三晃,伸在阴恻恻的霾空中。似某种鬼怪的利爪,将本就孤清的王宫恣意碾压。
时至此际,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气已不足为惧,倒是地面升腾的冷意,直冻得人手脚寒凉,心肺微缩,十分之难捱。
柳儿将玉瓶内的舒心丸化在氤氲热茶内,搓着手呵了口气,才端着清透的白瓷杯上前,“徐娘娘,您略歇歇,喝口茶吧。”
昭佩依言放下绣至半途的香囊面,接过白瓷盏慢饮。
柳儿趁机劝道,“虽说还是秋日,今年却冷得特别早。不如把炭火笼摆进来,略驱驱寒湿。”
昭佩怔愣了片刻,才迷茫的放下茶盏,“冷?”
柳儿瞪大双眼,不明所以的反问,“是啊,难道徐娘娘不觉得冷?”
织金的厚缎裳泛出华丽的光泽,将昭佩惘然的脸衬的更加苍白。她摸摸宽广的衣袖,想去感觉究竟是热是寒。
可惜触手所及,无论是衣衫首饰,抑或桌案茶盏,都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雾,难辨冷暖。
昭佩重新拿起撑在竹绷上的香囊面,绣了一针,才缓缓摇头,“我觉不出什么冷暖。你们若是冷,就摆上火笼好了。”
柳儿闻言微微失神,但很快就又答应而去,“是。”
棉儿天真的凑近昭佩,关切道,“徐娘娘的话真奇怪,世上哪有冷暖不自知的道理?哎呀!不会又风寒发热了吧?”
她说着伸手去探昭佩的额头,可左摸右摸,都没有病痛的征兆,便只得喃喃自语,“好好的呀。。。”
昭佩半笑半恼的瞪她,“少来咒我!既然好好的,怎么会生病?”
棉儿也不欲在忌讳上长久纠缠,便讪讪一笑,转而去看昭佩的绣的花朵,“徐娘娘绣的是什么呀?”
浅粉的底绸之上,一白一紫,绣着两朵盛放的辛夷。
白是纯净的白,如香山玉面的姑射神人,临水低婉回首,羞照幽姿紫是由浅入深,娇柔绰约的紫,媚蕊连卷如盏,仿佛芳心郁郁,含情无限。
昭佩手底所绣的,正是最后一片半舒的碧色花叶。
棉儿不由笑道,“原来是辛夷。”
想了一想,又继续赞道,“这个花真好,辛夷望春,春暖花开。况且徐娘娘绣的巧丽,若再填进辛夷花瓣,到时戴在身上,冬天也像春天呢。”
棉儿话音才落,便有孤鸿的嘶哑悲鸣自窗外苍苍入幕,直伤断肠。
昭佩将针线递给棉儿,欲推窗去看时,重新进殿的柳儿却赶紧阻止道,“一只孤雁而已,没什么好看的。窗外风冷,徐娘娘当心受寒。”
柳儿一片诚挚好意,本已令人难能拂逆,何况这又的确是秋深后司空见惯的情景,看与不看皆为两可,昭佩便依言收回了刚碰到窗棂的指尖。
回眸处,婢女已摆好烧着银炭的铜笼。偶尔一点暗红火星,在其间轻微的嗞啪作响,反添几分舒适的静好。
柳儿接过昭佩刚绣成的香囊面,摩挲着花瓣前后翻看,“徐娘娘的针线可真绝,就像花要活过来呢。”
她说着略作停顿,又劝道,“只是徐娘娘何苦劳累自己?奴绣的虽然不好,也不算很差的。”
“我闲着也是无聊至极,打发时间罢了。”
昭佩语罢,慢慢斜倚至软榻间,等棉儿上前盖毯捶腿,才捞起早先丢在枕边的诗集,随意翻看。
柳儿摸到袖内的信笺,不由得咬咬下唇,迟疑着继续绕幌子,企图切入正题,“徐娘娘看刚才那只孤雁,多可怜啊。”
这话突如其来,说的瞻前不顾后,实在可疑。
昭佩果然诧异的转眼盯着柳儿,失笑道,“这可真是离奇。方才你不让我瞧孤雁,这会儿又说什么可怜。我既未看见,怎么能知道可不可怜?”
柳儿被呛得不知如何接口,只得在原地嗫嚅。
昭佩已然发觉她袖内的猫腻,就对棉儿使了个眼色。
“嘿!”棉儿淘气的学着强盗叫了一声,跳到柳儿身边,猛地抢过了那张信笺,“快别藏了,一封信,又不是什么宝贝。”
说着不顾柳儿的反应,献宝般跑到昭佩面前,“徐娘娘您看。”
那外封并无署名,空落落一片素色。信封又极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显然只有一两张纸。
昭佩更加疑惑,边抽出内里装着的笺纸边蹙眉道,“谁会给我写信?真是怪事。”
那是一张清雅的桃花笺,仔细的对折起来,留下浅浅的压痕。
可昭佩才翻开笺纸,就立刻飞快的丢开,任其飘落于地那带着三分逸少笔力的字迹,显然出自某个她最厌恶的人之手。
昭佩忍不住怒从心起,指着柳儿斥喝道,“谁准你接他的信!也不怕脏了我的手!”
柳儿未料昭佩反应如此激烈,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徐娘娘息怒,当心气急伤身啊。”
又赶紧扒着榻边解释道,“奴本也不想接,只是。。。只是怕湘东王有正经往来知会徐娘娘,所以才。。。徐娘娘,您还是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急事。。。”
昭佩压制住怒气,勉强挥挥手,“起来吧。”
柳儿爬起身,顺带捡过信纸,送到昭佩面前。
昭佩斜睨一眼,冷声道,“我不想碰,你给我念。”
“是。”柳儿清清嗓子,为难的低声念起来,“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於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呵。”昭佩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平淡问道,“没了?”
柳儿哪里想到这信只是首酸赋,并无别字,顿时悔的肠子发情,双唇发抖,“没。。。没有了。”
昭佩却像被针扎入心腹般猛然起身,一把拽过信纸,发疯似的揉成团,就用力掷于地面,边反复的碾踩践踏,边厉声叫道,“什么倡妇荡妇!谁是倡妇!谁是荡妇!他萧绎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指着鼻子骂我!”
可惜软绵绵的纸团跺在脚下的感觉并不过瘾,根本难解心头之恨。
昭佩狂躁的老毛病一旦激起,就非发泄殆尽而弗可。此时意气难平的怨愤找不到归宿,只能往旁的物件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