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风偶尔呼号,像一只作势的野兽。唐奉道靠着虎尸,思绪像洞外被风吹乱的雪花一样纷飞。
一天接连发生了两件轰动全镇的事情,一风未过又起狂风,镇民全都沸腾了。
天明后,唐奉道背着虎尸下山到了济安镇。老虎的身躯比唐奉道庞大得多,整个儿压在他背上,是弓背着走的,前肢搭在双肩,虎头贴在头上。
镇口子上有卖菜的小贩,远远的瞧过去,还以为是老虎人立而行。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才知道原来是人驮着的。
有人驮着一头大老虎从山上下来了!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就涌出一群没事儿做的闲人。有人跑上去看仔细了,惊叹道:“还真是头老虎,死的。是你打死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因为唐奉道的身子骨不壮,和想象中能打死猛虎的人不一样。
有的人看见老虎额上有个疤,激动道:“就是这只老虎,十年前大雪封山,饿得慌了,跑到镇上来吃了两人,还伤了数人。这头上的疤还是铁匠铺的大牛用锤子砸的,当时没砸死它。”
一片哗然!十年前那场事故见证的人不多,但是听过的人就不少了,而且经过茶楼闲汉们的添油加醋,更加惊心动魄,那不是一头普通的老虎,是成了精的野怪。大牛更是有砸伤了老虎这一个卓越功勋,在镇上风光了好一阵子。
唐奉道见来看的人多了,这虎与他们又有些渊源,其中必定有有钱人肯买这头老虎,便将虎尸抖落,问道:“这老虎确是小生打死的,只因它想吃了我。小生路过贵境,身上盘缠耗尽,想用这头虎尸换些路费,不知有没有乡亲愿意收下。老虎浑身都是宝,虎皮可以做衣保暖,虎肉可以食用健体,虎鞭虎尾可泡酒入药,虎骨虎齿可雕做些小玩意儿佩戴或装饰。”
大家七七八八嘈杂不休,都说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虎肉是个什么滋味,要不大家凑点钱买了这头虎。
有财大气粗的睥睨道:“凑钱?那是小看我了。你这头老虎准备卖多少银子,我买了。我要拿回家挂在门头上,吓煞那些妖魔鬼怪。”
唐奉道在心头细算一番,买个棺材,一匹瘦马,一辆拖车,往后路费,住宿费,吃食费,一切按最低标准也要个五六十两银子。
那人也爽快,没还价。买卖做成,唐奉道准备去棺材铺定做棺材。
“让开,让开,打死老虎的英雄在哪儿?快让开你们!”身材粗胖的周佑谷从人堆中挤出来,看着唐奉道,“你就是大家说的在山上打死老虎的英雄好汉吧!”大呼着少爷等等我的朱淮也跟着挤了出来。
唐奉道点点头,道:“说英雄好汉过誉了,我就是个读书人。”
周佑谷突然拉住唐奉道的双臂,声泪俱下恳求道:“你就是书里面的英雄好汉!你帮帮我吧,你能在山上平安无事的下来,肯定不怕妖怪,那妖怪肯定怕你。你帮我去把妖怪杀了,救救肖小姐吧。求你了,英雄好汉。你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朱淮道:“少爷你别这样。”周佑谷喝道:“你闭嘴!”
周佑谷听闻肖豆豆被妖精抓到山里面去的传闻后,火急火燎冲到肖豆豆家,肖母哭成了个泪人,肖父默然捶胸。他如遭五雷轰顶,稳住心神跑到衙门口去击鼓,请求大老爷派捕快衙役随他山上去解救肖豆豆的性命。可是知县哪里会听信什么妖精抓人这种荒谬的小道消息,更何况肖豆豆与周佑谷无亲无故,也轮不到他来报官。不受理,将他打了出去。
求助无门的周佑谷此刻听闻从山上下来个打虎的人,这才低三下四来乞求帮助。
唐奉道是读圣贤书的,对鬼神一说向来不以为然。而且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突然就冒出来一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让你帮他除妖救人。心中的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此人是个疯子,也没当回事。
摇头拒绝了周佑谷:“你寻错人了,我是个读书人,别说世上本没有妖怪,就是有我也除不了啊,你应该去找道士和尚。我昨夜在山间待了一夜,不也平安无事,可见山上无妖。”甩开周佑谷的手,一走了之。
周佑谷乱喊乱叫了一阵,左哭右求旁人相助他上山。可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去搭理他这桩险事,都不理会他,都各自论着家长里短散了。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周佑谷冲着散去的人影叫道:“好呀,乡里乡亲的,你们都见死不救!你们贪生怕死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豆豆你等着我,我来救你了!”擦干净眼泪鼻涕,朝着山的方向跑去。
“少爷,那里去不得啊!快回来啊!快回来!”朱淮急得跳脚,思来想去还是跟了上去。
周佑谷一边大声叫着肖豆豆的名字,一边在山里边乱跑,大雪压路,湿滑,一个不注意脚滑滚落斜坡土垦。期间出于求身本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呼救声。
朱淮神色大变,循声追赶过去,心里面默默祷告:“千万别遇上妖精了,千万别出事啊少爷,你出了什么变故,老爷夫人还不得打死我!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呼救声戛然而止,风定声息,林间突然间显得死寂沉沉。万物枯寂,幽深密木,没一点儿声响,朱淮只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双腿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后背像浇了一桶冰水一样发冷。他轻手轻脚,唯恐打破了这个世界薄弱的寂静,试探着小声询问,:“少爷?少爷你还好吗?你说句话啊,别吓唬我,我胆儿小。”
地上突然出现一只靴子,朱淮认得,那是周佑谷的。朱淮捡起来,放在怀里,叫道:“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地上开始出现了血迹,滴落成行。殷红的颜色死劲儿抓住了朱淮的眼睛,从瞳孔里粗手粗脚地地窜进去,一直爬到大脑。心跳得快要冲破嗓子眼儿了,他的手脚似乎听从着一种名为好奇的本能,跟着血迹继续向前。
是下意识的,双手死死捂住了嘴,把想冲口而出的恐惧压了回去,双腿蹲下来,躲在树后。
镇上流传山间出现妖怪是这几年才有的,其实一开始说的也不是妖怪,是山中异兽。第一个见到“异兽”的是个采药人,他先是听见了耸人的惊叫声,然后跟上去看见了一个人侧躺在地上,全身痉挛,怀中有个什么东西贴着,那东西长着人一样的头发,披散开来,看不清。那个痉挛的人声歇斯底里地惨叫,想要推开怀中那个东西。没一会儿,那个人抽动了一阵就永远的停了。
除了那个刚死的人,旁边还有几具尸体,采药人吓得心胆俱裂,背篓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回到镇上。把所见所闻说给人听,起初是好意,让人过山时多有注意。
定论为妖怪的是一群没有见到真身的人。听者以为采药人遇见的是老虎,想到这畜生多年前下山为祸,如今又现人间,新仇旧恨一起算。约起十来个壮汉,提刀挈棒,雄赳赳气昂向山里进发。采药人还不认识老虎?只是和他们说不明白,想到这么多人一起或许真能杀了那“异兽”,也是为民除害,随往。
采药人带进他们来到遇见“异兽”地方,他的背篓还在,地上的尸体还在,“异兽”不见了踪影。
有人说老虎肯定没有走远,大家一起仔细留意地上的痕迹,追上去。这时,采药人突然发现了异样,他叫住领头人,跟他说地上的尸体好像数量不一样了,只有三具尸体,可他感觉不止三具,又不确定。
领头的人就说肯定是你太害怕了,连老虎都怕得认不出,哪儿还会记得死了几个人。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吓得众人风声鹤唳。那个发出惊叫的人坐在地上,一副狼狈模样。他把众人唤过来,说这些死人很不对劲儿,看得人心里发毛。
三具尸体死如干尸一样枯槁,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裹在骨头上,脖上一侧有个缺口,胸口有一个小洞,心没了;嘴巴大张,舌头吐出,眼珠凸出,表情极度痛苦怪异。
这哪里会是老虎所伤的死状,这分明是被妖怪所害!
山间有妖,由此而来。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偶然间在山间远远的看见过一个奇怪的动物,似人非人,倏忽不见,大家都说,你是遇上妖怪了,快去烧香拜佛吧,佛祖保佑大难不死哟。
所有目击者的描述,妖怪的形象都是个小长毛,直立而行。
朱淮看见的就是个个小的长毛蹲在地上,旁边是一件周佑谷的衣服,他把衣服错认成人了,以为撞见了妖怪在吃周佑谷,因而吓成那样。
久久都没有声响,朱淮为了确认妖怪走了没有,慢慢探出头去看。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地上的一摊血迹。他松了口气,正准备逃离,背后起了阵冷风。
不敢动!有什么东西拉了他衣服一下,战战兢兢回了一下头,看见了一张红色的脸,一件衣服举在他面前。
发出一声怪叫,头也不回地向前跑。一口气不歇地跑回了镇上,跑回了米店,为什么要回米店而不回家,他不知道。
周佑谷的父母都在米店,看见朱淮满脸惊恐一路救命地跑回来,赶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撞见鬼了吗?少爷去哪儿,怎么不在店里面,我不是让你看着他别到处乱跑吗。”
朱淮瘫坐在地上,大气喘个不停,挥手示意周老爷让他歇一歇再回话。气喘匀了,朱淮跪了下来,哭诉道;“老爷,夫人,少爷他,少爷他去了山里面被妖怪吃了。是少爷他自己要去山里面的,我拦不住啊,真的拦不住。”
周夫人听自己的心头肉被妖怪吃了,双眼发黑晕了过去。周老爷连忙扶住,怒气填胸,指着朱淮骂道;“你这恶奴才,竟敢诅咒你主子的生死。来人啊,给我狠狠地打着恶毒的奴才一顿!”
朱淮吓得磕头求道;“老爷饶命啊,小的没有咒少爷,少爷真的去山里撞见妖精了,我亲眼看见的。”
哪有父亲听到别人说自己儿子死了会不生气的,何况周老爷心里信了周佑谷上了山,但是却怀着能平安无事回来的企望,可朱淮不懂,还一直在说周佑谷死了,无情撕破周老爷的希望,要把他拉回冷冰冰的现实,这怎不叫他气炸胸膛,发令让伙计打得更狠。
朱淮惊魂未定又连遭几十重棍,心中气血翻涌,口吐鲜血晕了过去。执棍的伙计怕继续打下去要出人命,告求周老爷饶他一命。
周老爷其实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脑,怨恨朱淮弃周佑谷不顾,一个人逃了回来,还满口胡说人死了。打一顿气消了,也冷静下来了,叫人把朱淮背回家去。
刚走到朱淮的家门口,有个头上戴花儿的汉子就气冲冲地捋着袖子,上来就给了送朱淮回来的人一拳,叫骂道;“他娘的,是你把朱淮打成这样的?谁给你小子的胆量!”
那人白白受了一拳,不敢置气,捂着脸诺诺道:“错了,错了,不关我的事。你可以问朱淮是谁打的他。”
朱淮已经醒了,就是被打得有些虚弱,向戴花的汉子伸出手。后者会意,靠过去用肩膀让朱淮搭住,架着把他从被打那人背上扶了下来。
朱淮道:“元页,不关李兄的事情。我替我兄弟的鲁莽给你道歉啊李兄。家门寒陋,有伤在身,就不请你进去喝杯茶了。慢走啊。”头上戴花的汉子踢出一脚,道:“让你娘的滚,听见没,傻站着等拿赏不成。”
其实那人并没有傻站着,只是韩元页单纯想踢他一脚罢了。
扶着朱淮进屋俯卧在床上,韩元页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把你打成这样!你说给兄弟听,兄弟带人去给你报仇!废了他娘的!”
朱淮叹一声气,道:“唉,你能给我报什么仇啊。打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家老爷。算了吧,他有财有势,我们惹不起。”遂把周老爷为何打他一事说出。
韩元页啐道:“娘的,他儿子死了就拿你撒气,这老不死的就是欺软怕硬。有能耐去山上找那妖怪报仇啊。嘿,兄弟和你说,若是搁在以前,我也只能去他府门店铺耍耍混,伤其皮毛动不了筋骨。可这次不一样,哥们儿有个法子可以好好整治他们一番,不仅能替你报仇,还能保我们兄弟二人往后的生活无忧。”
这个韩元页是和朱淮从小玩儿到大的好哥们儿,好得可以撒一泡尿一起和泥玩儿。两个人虽然是一同长大,朱淮却没有表现得近墨者黑。韩元页德行不佳,喜欢贪占便宜,一肚子的坏水,小时候就经常带着朱淮调皮捣蛋,去街上偷别人的东西吃,打架斗殴作弄人,真是小混世魔王。朱淮胆子小,怕被家里面责罚,每次做坏事都是让韩元页打前锋,他躲在后面。韩元页仗义重情,不计较,次次都是他顶罪受罚。
以前曾经盛行过一阵斗蛐蛐儿风,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茶余饭后闲来无事,总喜欢叫上三五人一起斗蛐蛐儿耍乐。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有颗争强好胜的心。那时候谁能有一只强盛的蛐蛐儿,战无不胜,可威风有面儿了,在同龄人之间都是横着走。朱淮和韩元页也痴迷这个游戏,两人夜晚不睡觉,偷摸着出门去捉了几晚上的蛐蛐儿,终于各自找到了自认为最强的。
两人自信十足地带着蛐蛐儿去挑战最强者,结果两只蛐蛐儿都惨败。韩元页气得破口大骂,把找了几晚上的蛐蛐儿一脚踩死,还说要想个法子把赢了他们的那人的蛐蛐儿偷来给踩死,看那人以后还怎么嘚瑟。这就是小时候韩元页的嫉妒心态,我没有的东西,你也不能有。朱淮听到韩元页说要去偷那人的将军蛐蛐儿,就说你偷来了之后能不能别踩死,多可惜啊,你不要的话可以送给我。
长大之后,朱淮走了老实本分的道路,没有什么本事只能去卖苦力做伙计。韩元页忍不了低三下四受人气,自己又不学无术,只能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家里面本来有个酒鬼父亲清醒时还对他有约束力,能让他别在外面惹是生非,后来酒鬼父亲喝醉酒掉井里淹死后,韩元页彻底没了忌惮的人。什么偷鸡摸狗收保护费,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当没少做,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街头混子。名声如阴沟里面的老鼠,朱淮怕他的名声臭道自己,也时不时地躲着他。
朱淮卧在床上,听了韩元页说头办法报复周老爷,有些窃喜,因为知道这个哥们儿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坏点子用不完的。周老爷对他本来就不好,因为他和韩元页多少有点来往,总是提防他,唯恐他会偷店里面的东西,多次发难想撵他走,都是周佑谷挡下来了。朱淮这人没什么能耐,唯一值得称赞的本事就是很容易让别人和他相处出友情。周佑谷就是他在米店的保护符。
对于周老爷打他的事情,多少有点怀恨在心,他自认为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打他,还打得这么狠!周佑谷是人,他朱淮也是人!
朱淮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道:“你说的整治他们是怎么个法子?往后生活无忧又是什么意思?你可得好好给我说道说道。”